为了寻找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我收拾行囊去到了英国、法国、芬兰、挪威、甚至远渡俄罗斯,不管是暖春或寒冬,我都曾流浪在异国的街道上,幻想着下一处转角就是天堂……
在旅途中,我迷恋上剑桥的红茶馆,流连于巴黎的奥赛美术馆,赞叹莫斯科的艺术宝藏;在旅途中,我轻易地就发现了属于人间的愉悦和感动,但--始终还没找到天堂。 直到那一年冬天,在日本伊豆半岛的外海,一个叫做淡岛的小屿…… 肌肤被泉水的热温柔地刺痛着,而夕阳却正以无情的速度坠落海的地平线,它像一浑圆的火团就要燃烧这片海洋,云都被烧得毛了棉边,雾气渲染着空气,在彷佛之间,我宛见三岛由纪夫在《天人五衰》中提到的天女,她蜕去羽衣,潜入火红的大海之中入浴,我仗恃着温泉的热度想象天女的姿态,想象属于仙人的完全解放。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伊豆的泉水持续着它的热力,温暖了多少人冰冷的躯体与心灵,不管是三岛由纪夫,还是川端康成,他们都曾用双足踏过这片土地,在永远的温泉乡里寻找自己的主角,他们笔下伊豆温泉的人、事、物都在泉水的流动之间展现着。 我转头回望这片伊豆的广大腹地,或许就是从右方的那个山脚,川端康成也曾跟我一样遥望过落日的璀璨,当他由暖呼呼的温泉起身,穿上浴衣,躲在“汤本馆”四片半大的榻榻米房间,埋头振笔于《伊豆的舞娘》时,解放他的是昨日舞娘的舞姿,还是今天肌肤上残余的硫磺温度。 天边终于掩来黑夜,大海之上只有残余的火烬,我借着最后的一丝光亮,悼念大师们的创作心境,手执的木瓢于是像装载时间圣水的精灵,任由温烫的泉水流落肌肤的每个角落,我用身体感受自然与人文的交合,而伊豆用泉水解放人间的悲欢故事。 我记得,空气和我一般是赤裸的,是冰冷近于麻木的,然而地平线上那端却有满天红透的眩目晚霞,以及被映染地火烧似的大海,世界彷佛广阔无物,要不是小径两侧那些不着痕迹的竹篱偶尔被风吹的嘎嘎作响,我以为自己是穹庐中的唯一,再不需要任何的遮蔽。 遥望四处,夕阳艳热的色彩占据了所有,只是空气依旧冰冷,我微微颤抖的身体开始急速地奔向那远方飘散的雪白烟雾,那必定是我搜寻的所在,岸边露天温泉的热度正缓缓地凝结在冷空气之中,泉水是清澈透明的,除了橙橘色的云朵隐约其中,引诱我用指尖、用脚尖,挑逗地拨弄着,我注定捞不起云儿,身躯却即刻化入了泉水,世界和我之间被烟雾模糊成了一体,眼前只有海,只有云,只有天堂。 在伊豆半岛的这个海岸,温泉不再只是温泉了,沐浴不再只是沐浴了,泡澡是领悟、是解放。 古埃及人在尼罗河中净身,印度人在甘地河中祈福,我在这海岸边用温泉洗涤心灵,沐浴从来都不是为了单纯的净身行为,百年来,人类在其中寻求一种身心灵的升华,就像罗马人在温泉出处兴建富丽堂皇的公共浴场,日本人在街头巷尾遍筑“町汤”,从宗教到社交,透过沐浴,人们得以优游于自然,品尝文化的精华。 那一年冬天,在日本伊豆半岛的外海,一个叫做淡岛的小屿,我体验了泡澡可能有的奥秘,那就像找到一把开启天堂的钥匙,让我得以继续与水邂逅,展开一生旅途的冒险,不管是巴里岛的花园,北海道的山头,太平洋的海湾,甚至家中刷得雪白的浴池,我都懂得细细体验水的洗礼,只待拭去身心的污秽之后,在我眼前出现的是另一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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