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对于南京的最初印象,除了爱国主义教育的南京大屠杀,就是刘梦得的这句诗了。在年少的憧憬里,那是一个美丽而浪漫的地方:夕阳西下,柔和的金色阳光斜斜照着,一座简单的青石桥,河边开满姹紫嫣红的小花,柳丝如烟,微风轻拂,燕子来回穿梭……一切都是梦幻般的色彩。
后来,读了李煜的词。当繁华富贵再不可追,“车如流水马如龙”都成过往,这个亡国之君便只剩下不堪回首的记忆。“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金陵,在他后期的作品里,浸透了悲痛与哀愁。我那些憧憬的浪漫,因为他而添了心酸。
幽静大院
再后来,读了《板桥杂记》。这本“不正经”的书,薄薄一册,写尽秦淮河畔的绰约风姿。封建余孽们的腐朽生活早已随秦淮河水一去不返,那些才情佳绝的女子们的结局却令我时常感慨。“楼馆劫灰,美人尘土”,总觉得那金陵旧院隐着几分挥不去的阴森寒气。
再再后来……数不清的后来,历史,在这片土地上演绎得分外热闹,或惊心动魄、或缠绵悱恻、或血腥、或温婉,一曲曲传奇轮番开幕,千百年来不曾停歇。
游走在这个城市里,寻找着历史留下的痕迹,夫子庙、秦淮河、中华门、中山陵……我总是莫名其妙的神思恍惚,在错乱的时空中辨不清方向。心里,是难以言说的、无边的愁绪。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金陵,就是这样一场繁华的旧梦……
甘家大院
我是因为私事到访南京,住在妹妹家里。每天进出她的住所,要经过一个牌坊,上书墨绿色的大字:甘家大院。一条小路,蜿蜒通向胡同的深处。略微知道是甘熙的故居,现在是南京的民俗博物馆。
甘熙,晚清著名文人,金石、古籍、文物收藏家。甘氏是江南望族,据说其祖先最早可追溯到战国的秦丞相甘茂。这个大院,因有99间房屋,俗称“九十九间半”,如此宏大建筑,到了今天却仅余十之一二。
某个下午无事可做,逛到胡同口,想到“民俗博物馆”这个头衔,猜测多少有些东西可看吧。买票进去,漫无目的,无所用心,竟在里面游荡了近三个小时。
院子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很,除了工作人员,大概只有三个人:我,一对年老的夫妇。我们偶尔在某个花园或厅堂相遇,没有招呼,却彼此相视微笑。
如今,似乎每个城市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这样一个安静而精致的地方,是种奢侈。看着带回来的照片,想一想那棵高大的玉兰树,浓郁的花香,唱戏的老人们,以及满院的文雅气息,就知道,逛三个小时很正常。
中华门
第一次见到南京的城墙是在晚上,灯光将城砖照得煞白,明晃晃的刺眼,看不清墙上斑驳的岁月,我只看清了砖隙里长出的小草小灌木。一个城市能将一道几百年的墙保存到今天,虽然只剩不多的断瓦颓垣,但在历经毁灭性破坏的中国,实在算是一个奇迹。
中华门城墙
那一天,艳阳高照,我去了中华门。它是我国现存最大的古城堡,它,是朱元璋的历史。话说公元1366年,大臣朱升关于“高筑墙”的高论被明太祖朱元璋采纳,1386年,一道周长33.676公里、高14—21米、下宽14.5米、上宽4—9米的城墙在南京建成,共13个城门,筑起了我国古代第一大城。其中,正南门几经扩建,就是今天的中华门。
中华门城堡东西宽118.5米,南北长128米,高20.45米,总面积15168平方米。三道瓮城由四道拱门贯通,各道门内原均有上下可启动的千斤闸和双扇木门,现仅存闸槽和门位痕迹。整个瓮城有藏兵洞27个,能藏兵3000余人。瓮城两侧各有坡道,可骑马登城。这种藏军设施,在古代战争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遇到敌人强攻时,可将敌兵放进城门,然后关起各道城门,把敌军截为三段,分而歼之,似如“瓮中捉鳖”。
从火辣辣的阳光下走进藏兵洞,顿时觉到一阵寒意。高大而空旷的洞里只亮着几盏昏黄的灯,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传来的回音,仿佛听到了时光隧道里诡谲的声音。是谁?
站在瓮城内,看着城头上飘扬的大明旗帜,看着600多年前烧制的城砖上清晰的文字———朱元璋为确保城砖质量,下令参与制砖的各府、州、县均要在每块城砖留下各级官员及工匠的人名———我禁不住问自己:今夕何年?
中山陵
城市的周围有一个可谓之“森林”的地方,是南京人的福气。在这样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中山先生的灵魂想必也是安息的吧。我对先生的敬仰,在拜谒完中山陵后,无端地又增添几分。
中山陵俯瞰
中山陵是南京的重头戏,虽然日正当午,但数不清的旅游团还是一拨接一拨。我坐在枝叶浓密的大树下,远远地观望着这些“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的人们,不能不心生佩服。太阳毒辣得很,树荫下却一片清凉,静静坐着,是种大享受。
正午过后,沿着树荫一路向上,行至碑亭,更多的人塞在里面,我只得在门口的一棵大松树下再次坐定,这回是近距离,种种精妙可乐的导游解说不绝于耳。
一位头发蓬松的彪形大汉挥动着手中的小黄旗,声音洪亮:“来来来!大家都到后面来!我们来看看这碑的背面———大家看到了什么?”众人争先恐后挤过去,一片嘈杂。“哎!大家仔细看看,有什么呢?啊,再看看!呵呵!什么也没有?这就对啦!”大汉清清嗓子,声音更亮了:“这里面呢,有一个故事。当初中山先生去世后,汪精卫……蒋介石……”
将断断续续听到的拼起来,大意是这样:当初在立碑时,计划由汪撰写碑文,而汪呢,是个草包,到交差的时候还没写出来,蒋大怒,可有啥办法呢?只得急中生智,不着一字,意为功过是非任由后人来评说吧。
碑后面说的正热闹,前面哗的又涌进一堆人,扛旗杆的女孩满面倦容,有气无力:“大家现在看到这座碑的正面有鎏金大字:‘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这是谭延闿的书法。背面没有碑文,说明中山先生的丰功伟绩是文字无法形容的。好,我们现在从右边走。”女孩领着他们飞快地奔赴下一战场去了,后面的大汉还在声情并茂着。
中山陵石狮
“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我反复读着这句话,觉得别扭,似乎语法不正确,应该是“中国国民党总理孙先生葬于此”?可这样的低级错误当然是不可能发生在这里的。
我正疑惑不解,又一队人马杀到。导游是个皮肤白皙的中年妇女,颇有几分姿色与风情。伊款款行至碑前,微微一笑,双目顾盼,说话了:“我底一嘎系到……”一瞅游人,从穿着行为看,八成是香港团。风情女士的声音堪称婉转,侧耳细听,正好解了我方才的疑惑。原来,该句的主语是“中国国民党”,谓语“葬”,宾语“总理孙先生”,“于此”自然是宾补。就是说,先生的葬礼是党葬而非国葬。
一批又一批的人进去,离开。有一分钟,碑前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我赶紧站起来抢着拍了张照片,然后身轻如燕蹬蹬蹬迈过暗喻“四万万同胞”的392级台阶,来到灵堂,对着先生的雕像恭恭敬敬三鞠躬,看过一些展览,四处溜达一圈,坐在台阶上望着南京城,天已日暮,该回家了。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秦淮河
“秦淮”两个字,总叫我想起一句诗: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妩媚与凄凉丝丝入扣地交织在一起。
秦淮河畔
到南京的第一天晚上,就去了秦淮河,但只是顺便路过东关头,并未专程计划。不大的公园里到处都是人,吹拉弹唱的聚一堆,扭腰跳舞的占片空地,看热闹的袖手旁观。好不容易穿行到河边,远远的似乎看见两座雕像,我飞快地猜了猜:俞平伯?朱自清?凑近一看,果然是他俩。
这两个羞涩的男人泛舟秦淮河一圈,不胜惆怅,给了它一个好听的修饰语———桨声灯影。如今这灯影的远比当初绰约了,桨声呢?妹妹指着河面一堆漂浮的垃圾:“一条臭水沟有啥好泛舟的?”
再去的时候,还是晚上。穿过夫子庙繁华的商业街,只见秦淮河浸在一片跳跃的霓虹里,打扮得花哨粗俗的船都停靠在岸边,还是不闻桨声。
秦淮晨光
河边摆开一长溜露天桌椅,坐的人不多,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抱着吉他拿着歌单,挨个询问,低低吟唱。我胡乱联想着:不知昔日商女所唱《后庭花》隔江听来是怎样的韵致呢?
夫子庙
秦淮河边的夫子庙是江南最大的孔庙,山东曲阜和各地祭祀孔子的庙宇都尊为孔庙或文庙,独有南京戏称为夫子庙。
夫子庙旁边就是江南贡院———号称中国古代最大科举考场。在“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的幌子下,江南读书人汇聚于此,考上了,“春风得意马蹄轻,一日看尽长安花”;考不上,“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总之,都有充分的理由流连在秦淮河那一座连一座的青楼里,正是这些风流文人曼妙佳人,才造就了金陵的繁华、秦淮河的绮丽。
离开南京的当天,我起了个大大的早,天一亮就直奔夫子庙。这说来有点神经质,我只是想看看,空无一人的夫子庙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街上自然是很安静,弥漫着一层轻烟似的薄雾。秦淮河洗尽夜间妖艳的铅华,变成了一个娴雅端庄的少女,清新可人,岸边开着白色小花,和水中的倒影相视而笑,互竞嫣然。太阳升起来了,模糊的轮廓,撒一片橘黄的晨光。
这不就是我年少时那梦幻般的想象么?原来它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