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Tom的游艇码头,我助跑了几步之后,噗通一声,砸入这片褐色的未知空间。
入水的瞬间,仿佛从白昼跌入黑夜。我壮着胆子,睁开眼皮,水色深沉,却不刺眼,眼角膜告诉我,这水质没问题。湖水不深,大约只有一米五,湖底软绵绵,累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
也许是这些树叶长期浸泡的缘故,水体看上去才像是中药一般。光线吃力地射入湖底,照亮了水泡,我看着它们慢悠悠地升起,视野所见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当我潜入水下半米时,就已伸手不见五指,方向感完全丧失,犹如迷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经过大约五分钟试探,体内的能量不断释放,我的身体仿佛达到了最舒适的状态,之前不祥的预感也被我抛在脑后。相比岸上那毫无生气的寂静,水世界的声音生动而丰富。顺势滑行时,皮肤和水体摩擦而产生的声音,被清晰地传递到我的鼓膜,像温柔的摇篮曲,让我感觉彻底放松。
就这样舒服地游了大约十分钟,正当我考虑是否要上岸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咔嚓”声,对于喜欢射击的我来说,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5
那天匆忙下水,我没戴近视泳镜,向游艇码望去,模模糊糊地看见Tom正在摆弄着一把长枪,要么是霰弹枪——枪管粗,子弹大,被击中的物体呈蜂窝状,俗称打鸟枪;要么是来福枪——比霰弹枪更精确,射程更远,可以用来猎杀大型动物。但不管是哪种枪,都足以将百米之内的人一枪毙命。
他不是拿着相机给我拍照吗?他拿着枪想干嘛?我下意识转过头,不想让他注意到我正在看他,机械地划着水,漫无目的地缓慢游动。我脑海里跳出两个人的名字:克里斯•凯尔(Chris Kyle)和艾迪•劳斯(Eddie Routh),他们都是参加过伊拉克战争的美国军人。
凯尔曾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德克萨斯牛仔,后来参军,派驻伊拉克,在海豹突击队服役期间,曾射杀255名敌军,为美军史上确认狙击人数最高记录的保持者,被五角大楼认为是美国最致命的狙击手之一。2012年,凯尔出版自传《美国狙击手》(后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在书中,Kyle毫不掩饰自己简单粗犷的美国右翼价值观:狭隘的爱国主义,美国人都是好人,穆斯林都是坏人;强烈的江湖义气,为了同袍,可以两肋插刀;视敌人为恶魔,务必斩草除根;伊拉克战争就是为了保家护国。
劳斯也曾经被派驻伊拉克,退伍后长期失业,被确诊患上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最残酷的讽刺就是:从伊拉克杀人无数,死里逃生的凯尔,却在帮助劳斯治疗心理创伤过程中,被劳斯开枪打死。事发之前,劳斯刚从一家精神病医院出院。
美国兰德公司研究数据显示,在参加过伊战和阿富汗战争的老兵中,至少20%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由于备受折磨,患有这种精神疾病的退役老兵,暴力和自杀倾向都偏高,甚至有人无缘无故杀死亲朋好友。
Tom也没怎么读过书,也在伊拉克战场杀过人,死里逃生,也是一个右翼保守主义者。我不确定Tom是否也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在和他短暂的交流中,我可以确定,他语言逻辑混乱、情绪善变易怒,甚至有暴力倾向。
之前的一幕幕——Tom隐隐抽动的咬肌、对发动机的无名怒火、惊魂未定的眼神、地狱般的客厅,还有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开始在我脑海里如幻灯片似的闪动。
对了,他说他还有很多枪!他想和我聊关于枪的话题,但我十分不耐烦地敷衍了他,他会不会一念之间就对我起了杀机?
我开始发抖,仿佛他正举着枪,瞄准镜里的十字架,正对着我的后脑勺,食指扣动扳机……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简直是上门送死。我标榜自己是一个品味超然的旅行家,躲开大城市,不走寻常路,开车来到这地广人稀的美国中西部。结果,在一个看起来像富人区的地方,被一个美国退伍老兵一枪毙命。
我死后可能还会被搅拌机搅成肉泥,洒入这片中药般的湖水之中,葬身鱼腹,毫无痕迹地从人间蒸发……我就这么胡思乱想,愈发头昏脑涨。
想到最后,我心一横:在这鬼地方,就算喊破嗓子,也无人答应。湖面开阔,他要真想杀我,我插翅难逃。再这样拖下去,就算他不杀我,我也会被湖水冻死……
于是我硬着头皮,埋头向码头游去。直到离码头只有二十米远的地方,我才抬起头,看到Tom正拿着一条白色的浴巾,笑呵呵地看着我,仿佛是迎接凯旋的英雄。
6
上岸后,我接过浴巾,故作轻描淡写地问道:“我刚才好像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哇!你真厉害!”Tom竖起大拇指夸奖道,“居然能听得出来。”
还没等我谦虚一下,他就用手掌往我肩膀使劲一拍,然后自顾自地放声大笑。我忍住肩部的隐隐痛感,勉强地说了声:“谢谢。”
“我刚才是在卸子弹。”他一边说,一边从手提箱里取出一把黑色的霰弹枪,“你看,这就是我的枪。”他说这话时的神态,就像一个小男孩在向同伴炫耀玩具。
原来他只是想给从未摸过枪的中国人见识一下他的宝贝。为了确保安全,先把子弹卸下而已。
可是,虽然这只是一次误会,但刚才的恐惧却已深入脑海,我怎么都回不过神来。
前面拍的几张照片有点模糊,Tom让我下水再来一张。为了早点抽身,我故作大笑,留下一张犹如站在墨水里的照片。
没换下湿答答的泳裤,就迫不及待地穿上长裤,还没等我穿好衣服,Tom就迫不及待地切入话痨模式,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解枪械常识。
其实,我知道这些常识,也知道他这支黑色的霰弹枪就是大名鼎鼎的Mossberg 500。
Tom说得口沫横飞,我偶尔以“嗯、啊、哦、呀”来敷衍,并时不时以看手表这一拙劣的动作暗示他,但他丝毫没有觉察出我的不耐烦。
后来,我只能直截了当地说:“不好意思,我还要赶路!”
被我打断后,他意犹未尽,坚持要给我拍张持枪照。他说,对一个中国游客来说,不在美国拍几张持枪照,怎么回国向亲朋好友炫耀?
他让我左手拿着来福枪,右手握着Mossberg 500,还在我脖子上挂了一串沉甸甸的霰弹枪子弹。那场面无比傻气,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在肯德基餐厅门口,搂着肯德基爷爷拍合照。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