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造卫星拍摄的图片来看,整个东北亚的夜空有一片奇异的黑暗地带。除了一小个光点之外,这片地带的其他地方几乎都呈墨色,就好像是东亚世界热闹光芒中突然凹陷进去的一块黑洞。可想而知,这片地带晚上不点灯,不只不排放二氧化碳,而且还没有光害;站在那里抬头一看,肯定是繁星灿烂。这片地带就是朝鲜民主人民共和国了。
《洛杉矶时报》记者芭芭拉·德米克的《我们最幸福:北韩人民的真实生活》备受好评,写得引人入胜,这帧卫星照片就是她书写北韩的起点了。北韩的黑暗夜空是个再强烈不过的象征,它能说明许多事情,首先当然是它的贫困。
光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大饥荒就可能饿死了过百万人,活着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军人和干部等特权阶级,另一种是擅于从杂草和野树里吸取营养的强悍百姓。他们究竟穷困到什么地步呢?书中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当那些挨不住肚饿要涉过图门江跑到中国找东西吃的人被逮住了之后,边境守军得在随手取来的木片上头做审讯笔录,因为就连他们也不够纸用。可是,北韩曾经没有这么坏,六十年代它的工业实力还算强,一般人的物质生活要比南韩好。芭芭拉·德米克没有深究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们最幸福:北韩人民的真实生活》不是一本全面的北韩史,她要做的是难度更高的北韩人民日常生活的经验纪录。
近年内地有一小部份人喜欢吹捧北韩,其中还包括我认识的著名学者,他们老说北韩福利好,人人享受全面医保,可是德米克笔下“宋太太”(书中人物皆为化名)的经历却非如此。话说当时宋太太的先生任职铁道宣传部门,是国家的喉舌,然而国家再也发不出薪资了,于是一家人陷入饥饿困境,一一病死。最后死的是宋太太的儿子,她把他抬到医院,医生也开了处方,可是买药的钱足够换回一公斤玉米;宋太太选择了玉米。许多年后,这一直是宋太太挥之不去的梦魇,她认为儿子是被自己害死的,而不是这个国家。她曾深深相信北韩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正如一首“爱国歌曲”所说的:“我们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忌妒人家的”。
那些悲惨故事的情节我们中国人都不陌生,所以也用不着再花费笔墨介绍了,这个世界其中一样至为至为荒谬的现象便是人间最凄惨的悲剧其实都很像,不值得复述太多。反倒是北韩政权洗脑工程之彻底能够叫人长见识。
小学生的数学习题是这样的:“八个男孩和九个女孩正在为金日成唱颂歌,请问总共有多少个小孩在唱歌呢?”而历史课,大一点的学校都会特设一间明凉干净并且有暖气的“金日成研究室”,小朋友一进去上课就会自动变得乖,课前还得肃立,一齐向金主席玉照鞠躬:“谢谢你,父亲”。后来又有“金正日研究室”,在里面上的历史课把实际生在苏联的金正日说成是在白头山诞生,因为那是朝鲜传说中神子降生的地方。不只如此,他哇哇坠地的那一刻,天上还显现了两道彩虹呢。除此之外,每逢金氏父子诞辰,学校都会派发平日难得一见的糖果巧克力,这样孩子们就知道亲爱领导人的恩典了,好比久经训练的小狗自会认得铃声代表食物。
每一个家庭都有官方发下来的金氏父子照片,装在玻璃镜框里面,而且附赠白布;维持悬挂玉照的墙面整洁是国民应尽的义务,用那块白布抹拭玻璃上的灰尘则是许多家庭每日必行的重要仪式。偶而会有人来检查。假如背景够好买得起电视,上门检查的人还会更多,因为他们要确保调频器上的封条没被动过,那个封条能让电视收不到北韩以外的电波信号。的确,近年有些人是从中国走私光碟机和DVD,荷里活电影与南韩电视剧也有了一小批粉丝,不过很多人只是图它们好看,并不相信可悲的南韩会真的人人有手机满街私家车,也不相信腐朽资本主义政权会让百姓生活过得那么好,他们认为“那一定只是宣传”。德米克判定“这个政权的力量来自于把国家隔离在世界之外”。
我那些支持“主体思想”的北京朋友大概不愿意看到中国为北韩带来的坏影响,但真有少部分人是透过中国才了解到外面的世界长个什么样。那些光碟固然是从中国来的,走私市场上的好货也是从中国来的,就连更少数来回两国的掮客也证言隔江那一岸的农民家里头都有电视和电话,而且绝非做秀骗人的样板。不是说朝鲜人拥有全人类最优秀的基因吗?怎么同样搞“社会主义”大家差得这么远?政府的解释是中国已经走了歪路,远离正确路线,不足为训。再没多久,他们干脆宣布走私DVD是颠覆判国罪,最高可处死刑。
另一项能令中国人感到亲切的,是绝大多数北韩人都能清楚记得1994年7月8号金日成死的那天自己正干什么,那种历史性的时刻。后来官方组织了长达十天的哀悼活动,任职幼稚园老师的“美兰”每天都要去广场哭两回,一回是和自己的同事,另一回是带自己的学生。就算再伤恸,这么十天大哭二十回恐怕也很难流得出泪了,所以“美兰”开始有空注意旁人的反应,她发现一个日日哭得人仰马翻的五岁小女孩原来只是装哭,她先把口水吐在手掌,然后再抹到脸上去。身为老师的“美兰”逮住了她追问原因,小孩答道:“我妈说假如我不哭,我就是坏人了”。而广场上还真有便衣在捉哭不出来的“坏人”,可见眼泪的重要。事实上,那阵子甚至有部宣传片告诉国民只要哭得够诚恳,“说不定金主席是会回来的”。书中另一位人物“金医生”的父亲还真活活地难过到绝食身亡,他说:“如果像金日成这样的伟人都能死去,为什么我这个百无一用的凡人还得活着浪费粮食?”
这一大片星空固然遮住了自己人的耳目,但外人又何尝能够把它看透?去过北韩的人都晓得当地对游客的“照顾”是何等地无微不至,住要住在指定酒店,行要有导游伴行,想要毫无中介地接触居民几乎绝无可能。德米克提醒我们,在平壤旅行你必须小心观察,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金日成雕像台阶上那名少女不太对劲,她长得太好看,脸珠红嫩,衣饰依人,如此静好地坐在那里看书,岂不正巧是幅特地用来拍照的图景?再等一会儿,还有一个士兵走来,立在雕像前面弯腰献花,一脸崇慕,这也是个极为感人的场面(除了这位士兵没穿袜子)。如果再待着不走,说不定还能看到更多戏码呢,这可真是个懂得表演的国度。
说了这么多,我们必须面对一个很根本的问题,那便是这一切故事到底从何而来?德米克小姐又凭什么知道北韩人民的日常生活?很无奈地,她只能采访到六个辗转叛逃到南方的北韩人,尽管她下了不少工夫收集资料,用去十五年时间追访那六个人;但这依然保证不了他们的证言和自述皆是未经扭曲的事实。再怎么讲,他们可都是“叛徒”呀,难道就没有一点立场转变所带来的影响吗?更何况德米克的文笔实在太好,好到像小说一样,那就更加叫人生疑了。
然而舍此之外,别无他途,那一片黑暗是不可穿越的,一个连领导人太子大名都是秘密,搞得外界猜得很费力的国家,你拿它有什么办法?还是跟随德米克听故事吧,比方说之前提到的“美兰”,与她青梅竹马“俊相”之间的爱情故事。对这一对青年而言,漆黑的朝鲜夜空是最好的掩护,可以让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他们每晚趁着夜色出门,一路聊天一路散步,一直走到市郊的田埂小径……。那是比得上《山楂树之恋》的纯情,两个人在一起六年才开始拖手,再过十年才有过唯一一次的接吻,德米克说:“在位处维珍尼亚州兰尼的CIA总部,或者在大学的东亚研究系里头,人们通常又能遥距地分析。他们不晓得在这个黑洞中间,就在这个饿死过数百万人的阴冷黑暗的国家里面,原来也有爱情。”
它本该是段韩剧般的爱情故事。“美兰”与“俊相”的家庭背景不同,职业前途也差得很远,双方家长都不会认可这段关系;而且两个人后来分住两个地方,男的是“现代化典范”平壤里的未来栋梁,女的是北边国界处的幼儿教师,每年只能见上两面。但真正的悲剧并不来自这些剧情上想像得到的限定,而在他们头上那片夜空。
先是“美兰”一家出逃,但“美兰”就是不敢对“俊相”启齿,甚至连最后的再见都没有。“俊相”知道这事之后十分痛苦也十分沮丧,因为“她竟然比我先走一步”,原来他也早萌此心。果然几年之后,他俩终于在首尔重逢,只是“美兰”早为人妇,一切都已经太迟。这是一对从小玩到大的恋人,这是一对推心置腹无所不谈的知己,可是他俩却谁也不敢告诉对方自己心中的真正想法,对这个国家的真正想法。(作者:梁文道 《我们最幸福:北韩人民的真实生活》由麦田出版社出版,芭芭拉·德米克著,黃煜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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