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今天,1912年4月15日,英国皇家邮轮“铁达尼号”(R. M. S. Titanic,现在通译为“泰坦尼克”,鉴于本文多引民国文献,故仍延续民国时的译名“铁达尼”)因撞击冰山而沉没。一百年来,与铁达尼相关的讨论从未停止过:生还者在获救之初即开始讲述灾难中的遭遇,并被连篇累牍地登载于报刊;十数个以Titanic命名的网站提示着今日热衷钩沉铁达尼故事的人相当多,铁达尼迷(Titanic Buffs)以多如牛毛著称。不过,正如哈佛大学史家Steven Biel所陈,百年来人们关注铁达尼的基调是卡梅隆(James Cameron)式的灾难加浪漫,而不那么在乎“历史的真实”[Steven Biel, “Review: Titanic by James Cameron”,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 85, no. 3 (Dec. 1998),pp. 1177-1179]。他本人撰述的《铁达尼灾难的文化史》,恰从历史记忆角度诠释了铁达尼形象在美国社会的建构,是少有出自史学研究的佳作(Steven Biel, Down with the Old Canoe: A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Titanic Disaster, New York &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1997)。
今日华语世界对铁达尼似乎只有一种印象,即卡梅隆导演的电影《铁达尼号》。电影的桥段还被编入教材(如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组编著《初中语文》第6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但学术界对此无人问津。很少有人知道铁达尼上中国乘客的故事,更不必说有关他们的各种传闻触动着文化、种族的敏感神经。1936年,题为《铁达尼上的国耻》的文章就是一例。作者在文中讲述了多位乘客在铁达尼遇险时的表现,但其结尾提到:
在妇孺乱哭乱喊的混乱声中,男子大多颇为镇静。救生艇放到海中去时,大家都没命向救生艇冲去,船上职员为维持秩序计,在大挥拳头之余,并向天空放了三枪,情形才和缓下来。可是在这时候,丢尽中国人面子的事发生了。……“四个中国人鬼鬼祟祟地躲进一只救生艇的船底去。”
这是《哈柏士杂志》上所说的。中国人不惯遵守秩序的精神,在这里完全表现无遗。这是我们的奇耻大辱。
中国又多了一个国耻!(洪鹄《铁达尼上的国耻》,《西风》第二期,1936年10月1日,147页)
这份文献对国耻的言说,正是近代中国读书人“主动投入西方‘文化霸权’之下的‘自我东方主义’”的一种表征(罗志田《见之于行事: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可能走向》,《近代中国史学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251-252页)。这种倾向往往虚实结合,易趋偏执,并左右后来人的判断。而把文献放置到相对广阔的背景中,将有助于认知此类话语的意义。因之,本文将考实中国乘客在铁达尼灾难中的经历、事后各种有关中国乘客的传闻及其产生的微妙的历史影响。由于这些材料稀少而分散,还不能重建每一个细节。因此,本文部分数据来自“E-考据”(黄一农《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64-65页),而互联网提供的知识图谱(knowledge map)本身就值得研究。
根据铁达尼所属白星公司(White Star Line)的档案(Contract Ticket List, White Star Line 1912, NRAN-21-SDNYCIVCAS-55[279], New York: National Archives),铁达尼上共有八位中国乘客:Lee Bing、 Chang Chip、 Ling Hee、 Ali Lam、 Choong Foo、 Fang Lang、 Len Lam、 Lee Ling。他们全部是男性,基本认定均来自香港,同属英国另一个船舶公司Donaldson Line的员工,均是船上烧煤的司炉工(fireman)。由于缺乏香港的文献(或许这批劳工就没有档案),他们在中国的情况并不清楚。
铁达尼于1912年4月10日中午十二点在英国南安普敦港(Southampton)启程。由于此前南安普顿港煤炭工人罢工,致使许多邮轮无法正常航行。所以,这八位中国人没有乘坐自己公司的邮轮,而买了铁达尼的船票。他们结伴而行,共花去五十六镑九先令十一便士,购买了编号为1601的三等舱。有传闻中国乘客逃票,但实际上他们付足了船资。铁达尼的三等舱票价不一,平均约七点四六镑,包括住宿、用餐与饮料。对三等舱的乘客而言,票价大致相当于他们两个月的工资(Rebecca Aldridge,The Sinking of the Titanic,New York:Chelsea House,2008,pp. 26-30)。
4月14日二十三时五十分,铁达尼与冰山相撞,15日二时二十分沉没。期间的一百五十分钟,决定着船上每个人的生死。铁达尼共配有三种不同类型的二十个救生艇。其中,应急救生艇(emergency cutter)两艘,每艘可载四十人;标准救生艇(standard lifeboat)十四艘,每艘可载六十五人;折叠式救生艇(englehardt collapsible lifeboats)四艘,每艘可载四十七人。理论上讲,铁达尼的救生艇可载一千一百七十八人,但仅是当时船上人员的一半,而且危急时刻并不能正常装载。最后获救者仅七百余人。
船上的八位中国乘客,Len Lam与Lee Ling遇难,他们一个二十三岁、另一个二十八岁。其余六位Lee Bing、 Chang Chip、 Ling Hee、 Ali Lam登上了C号折叠救生艇,Choong Foo登上十三号标准救生艇,Fang Lang登上十四号标准救生艇而获救(据http://www.encyclopedia-titanica.org/titanic-third-class-passengers/ 整理,2012年2月25日上网)。
4月15日四时十分,“卡帕西亚号”(Carpathia)到达事发地点,救生艇上的乘客陆续转移到船上。此时,获救者开始接受调查与访谈,并被报纸以及后来的各种传媒所登载。
4月18日,“卡帕西亚号”抵达纽约。在此之前的15日,《纽约时报》等报纸即已刊出了铁达尼遇难的消息。然而,许多报道失实,甚至有报纸声称铁达尼全船人幸免于难(Rebecca Aldridge,The Sinking of the Titanic,p. 64)。至于生还者的口述,也先于他们到达纽约,这种主观性的陈述更不免走样,有关中国乘客的故事亦是如此。
中国最先报道铁达尼失事的是4月17日《申报》的一条译电:
有汽船两艘,俱接白星汽船铁唐里克号之无线电音,谓该船与冰山互撞,现将沉没,船中女子已入救生艇。(柏林)(《申报》1912年4月17日,2版)
次日,《申报》要闻登载了铁达尼事故,并介绍了铁达尼的基本信息,Titanic又被译为“铁台里克”( 《英国大商船遇灾详记》,《申报》1912年4月18日,2-3版)。这些消息大多转自电报发送的英美报纸。4月19日,《申报》再发译电一则:
铁台里克船上之办事人异常可敬。盖当事危之际,照料妇孺登救生艇,然后船长及多数办事员均与船同尽。(伦敦)(《申报》1912年4月19日,2版)
铁达尼沉没后,妇女小孩优先登艇、有序组织乘客登艇,以及船长、船员包括乐队随船沉没成为各类报纸努力表彰的主题。《纽约时报》就在头版用副标题提示“妇女与小孩优先”,并登载了船长史密斯(E. J. Smith)的大幅照片(The New York Times,April 16, 1912. p. 1)。《申报》亦转引乘客皮斯莱的叙述,用大字显示“妇女安然入艇”、“未见紊乱秩序”及“镇定如恒”等内容(《再纪英国大商船遇难详情》,《申报》1912年4月21日,2-3版)。
然而,据目击者的叙述,中国乘客在遇难时的表现却颇显格格不入。4月22日的《申报》,在提及发报员、船长以及其他乘客坚守职责或坦然面对死亡之后,笔锋一转:
铁台里克号遇难时之情状,传说纷纭,莫衷一是。或谓颇为镇静,或谓秩序极乱。内有数客,因争欲入艇,几将发狂。戈登夫人最后入艇,据称,船上之客有欲奔跃入艇内者,为船长以手枪驱回。轰倒数人,秩序始复。艇将离船,尚有一人意图跃入,即遭击毙,堕尸艇中。
接着就出现了有关中国乘客的报道:
有华人六名,潜伏于救生艇底,直至诸艇升至卡配西亚号后,始经人寻出。内有二人因搭客迭坐其上,压烂而毙。(《再纪英国大商船遇难详情(续昨)》,《申报》1912年4月22日,3版)
《申报》这篇报道当然又是选载欧美报纸而成。甚至这里先强调有秩序,紧接着讲述中国乘客的无秩序的结构安排,都与《纽约时报》非常相似:
大多数幸存者都像对待船员那样,高度赞赏男性乘客的作为。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net.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