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于坚
于坚,云南作家、诗人。作品《只有大海苍茫如幕》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诗歌奖。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于坚的诗》,文集《棕皮手记》等。与诗人韩东、丁当等创办《他们》文学杂志,影响很大。
最近去印度走了一圈。印度的城市,现代化程度远不如中国,混乱、脏、灰尘、垃圾,但很好玩,不像中国那些集中营般的现代化荒凉小区,一搬进去,人生似乎就被固定了,不外乎工作挣钱,超市购物,然后回家关上防盗门,上网、发呆或者看电视、打麻将。只有物质的豪华舒适,没有生活的乐趣,充满孤独感。
印度没有中国式的城管,百货摊摆在人行道上;公共汽车没有门,随时可以停下来上人;三轮车夫在大街小巷欢乐地飞,人们公然在大街上洗澡,乌鸦在公共汽车的车篷上蹲着,神牛站在街心岿然不动,汽车害羞地绕开。大师穿着脏兮兮的白袍,神采奕奕地在人群中飘过;即兴召集起来的示威游行队伍,跟着往恒河边抬尸体的队伍、祭祀的队伍呼啸而过,城市天天赶庙会般地热闹。贫贱者因精神接近神灵而在陋巷自得其乐,贵族因依据神的旨意行事,也不会因财富而诚惶诚恐。人们普遍安心、纯朴、善良、诚实。到处是寺庙、神龛(印度垃圾桶很少,但神龛无边无际,甚至有马赛克瓷砖砌的)。价值连城的文物在大街上摆着,很少有人会朝它值多少钱这方面去打主意,那是神的家具。
如今中国,人越来越贱于物了。物被顶礼膜拜,视为身份地位的象征,住别墅开高级轿车就自动高人一等。而在印度,流行世界的拜物教没有多少市场。所谓脏乱差的东西都是物,而人在物质之上。汽车、飞机、空调、电视机什么的,都脏兮兮的,开着奔驰并不能令人对你刮目相看。它们的本相从来没有被遮蔽起来,它们不过是工具,谁会成天把一把粪瓢或者锄头、大锤什么的擦得亮堂堂地供着?脏兮兮的奔驰只说明它代步代得很卖力。物是一种最下贱便宜、可以随便糟蹋折磨的毫无尊严的东西。满街行驶着排泄物般的汽车,许多被撞得头破血流、七凸八凹、口眼歪斜、遍体鳞伤仍继续使用,那意思一定要把这个机器用到吐血而死。司机是主子,是他在用车而不是车在用他,他才不怕车子受伤。这些钢铁牲口没有性灵,因此可以毫无人性、毫不吝惜地使唤折磨。
我看网上许多有关印度旅行的文章,几乎众口一词地批评印度人所谓“脏乱差”的生活方式。人们已经不理解印度,或者更严重,是已经丧失了理解印度的能力。而在一千年前,中国曾经对老印度顶礼膜拜,印度思想曾经深刻地影响过中国文明。人们已经没有玄奘那样的耐心去思考为什么印度是这样的?为什么那个世界没有我们流行的焦虑、安详而从容?为什么那个伟大的文明没有跟在全球化的市容检查团后面亦步亦趋?
文明的模式不只一种,活法不只一种。也许是时候去印度看看了。
印度令我最震撼的是,人们像恒河一样平静安详。
(摘自2012年1月19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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