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拿冠军的过程是惊心动魄的。离开马家军后,人事档案在大连体院的教练毛德镇接手了王军霞、刘东等几位原马家军成员。当时没人敢接这些女将,毛的家里人也坚决反对,但省里领导派了辆车,直接把毛接走赴任了。“这个咱没有别的话说的,举手(入党宣誓)的时候就说服从党的分配。这东西你得兑现,不兑现不行啊。”
毛德镇到运动员宿舍开始做工作。迎接他的是挂起的十一二双鞋,寓意“挂靴”——她们都不想干了。老毛挨个做工作,想打开她们心里的结。
“当时王军霞,(我感觉)她自己的神经系统不是太好,看人眼睛都不眨巴,你问她、叫她,她都不知道。她那个思想就特别集中。从我的感觉上说,对她们就不能从深层上去追问和了解。……就像受到刺激比较深一些,想问题特别专注。”2007年在大连的家中,毛德镇对我说。他两年后去世了,死于肺癌。
为了解决王军霞的问题,毛德镇做了很多工作。第一步,入党。“我是党员,做我助手的学生也是党员,我请示省政府说我第一步要培养她入党,因为王军霞的年龄小,她的路还长着,她将来要在中国工作,我说你最起码要解决政治上的问题。”毛德镇觉得政治觉悟提升了,可以使她的思想“不至于滑下去”。
“(她当时的问题)就是说没把自己的前途有一个什么规划。就是今天活着不管明天,说‘我已经是个不可救药的一个人了’,书又念得少,在大连体校一个中专,又是一个女孩,又那么瘦弱,将来干什么,都不想,尤其是她哥哥被车轧死之后,她对自己很不负责任的。”
1993年王军霞在斯图加特世锦赛大放异彩,当时她的哥哥已经因为车祸去世,家里、队里为了她专心备战,一直瞒着。直到七运会结束后,一次参加活动,在飞机上,教练告诉了她实情。她没有说话。回宿舍后边写日记边哭,任谁劝也劝不住。写完日记,收起本子,就没再为此事哭过。但她拒绝去给哥哥上坟 ,变相表达对哥哥离去一事的不接受。
毛德镇把入党视作拉人进步的良方。他自认从小受党的培养,牢记恩情。可就在带着王军霞从亚特兰大载誉归来后,他被迫退休。远走广东某体校工作,某日收到一份“留党察看”处分书,事前他未得到任何知会。处分的理由跟跨省工作有关系,还提到他“不参加党组织活动”。
抓成绩、重营养膳食,毛德镇对王军霞循序渐进。生活上毛柔声和气,训练上则异常严格。有次训练课,毛让王跑两个5000米,第一个穿胶鞋,要跑进15分30秒,第二个穿钉子鞋,要跑进15分20秒,中间休息30分钟。跑第一组时,在王军霞身上拴12个直径接近300MM的气球,增加阻力,每跑一圈,捏碎一个。跑到第八圈时,王军霞“眼泪直冒”,毛以为她鞋不合脚,再怎么询问,王军霞“不放声”,“眼泪啪啪掉”。
场外的困难更多。他们将备战地主要放在南京。因为“时常有人来场地里无理取闹,不让训练”,毛采取了各种防范保护措施。王军霞、刘东跑步时,会有男队员围在周边保护。毛亲自看着给队员们熬汤、熬中草药,害怕有人动手脚。他甚至在枕头底下放把匕首防身。王军霞和毛德镇在大连的亲人都收到过花圈或者威胁信件。他们不肯猜测这些“不明物”的来源。
承受着巨大压力来到亚特兰大的王军霞,作为唯一一个兼项的中长跑运动员,在发烧、拉肚子的情况下,靠强大的心理素质拿下了5000米冠军、10000米亚军。在向来重视奥运会的中国,她的政治地位达到巅峰。
“从亚特兰大回国后,有一天毛指导跟我说,他要回家了,再不回队里,因为有人告诉他退休手续都办好了,限他三天之内从田径队离开,跟他说爱上哪去上哪去。我后来把所有的恩怨都放下了,但毛指导是被气死的。”王军霞在2012年接受某体育专业报纸采访时说。
她自己也找不到位置了。她的助理教练和其他队员等也都被迫离队,没人管她了。她的伙食由冠军灶降至分餐,跟其他一般队员一起在食堂排队。她羞于排队,便等人都吃完了才去打些冷食。边吃边哭,旁人也会议论她不恰当的出现。她去国家体委反映情况,有人来给她做工作,“马指导那里是一个梯队”,“口号就是备战悉尼、雅典和08奥运会”,“是保一个王军霞还是保一个队,答案一目了然。我理解他们的选择,所以选择放弃。”
当我表达对她的职业生涯“无疾而终”的惋惜时,她沉默了两秒钟,说:“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东西是那么完美的,(不是)什么事情都是那么公平的。所以我们给予大家的尽可能是些美好的东西,给大家一个美好的印象,遐想的空间,对这个民族也是件好事。”
在回答这是不是民族的损失时,她说:“这个地球离了谁都能转,这个地球上可以没有任何人。王军霞只是王军霞而已。只是大家在这个时间段里认识了王军霞而已。王军霞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她只是因为选择了一个她适合的职业。”
王军霞前夫黄天文
“绝顶聪明”
在黄天文的书上市的几乎同时,王军霞在厦门举行了人生第三次婚礼。她说自己“一路磕磕绊绊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男人”。“由于活得太真实太坦诚,以至于屡屡受挫,却又越挫越勇……胆大、心细、敢爱、敢弃、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
黄天文说王军霞用微博,从来不看别人评论的,她不在乎。“这就是冠军的思维……爱是爱,恨是恨,她根本不顾忌什么东西——我是世界第一,我做什么都是我有个性的,我不要学什么孔子、孟子什么的,不要学鲁迅也不要学任何一个,我就是我。”“她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做得很到位,哪怕是叠衣服都叠得比别人好,打包整整齐齐的,(铺)床的话,我说你可以教别人怎么去铺床。她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王军霞天生脾脏比较大,造血功能好。这可能是她成为天才运动员的一大优势。她想当然地这么唱那首歌:“三分靠打拼,七分天注定。”直到朋友纠正,她才反过味来。朋友紧接着说:不过,对别人可能是唱错了,可对你来说可能就是这样。
“(我)绝顶聪明。我是在用脑袋来打比赛,我从小就是用脑袋在生活,我不是算计,只是用心、用脑袋在生活。”王军霞说。
“王军霞为人精明,很有主见,头脑灵活。(1996年)奥运会是她的一大赌博。如果失败了的话,她的下场要比那些(失业落魄的运动员)还惨。因为她身上还背着‘欺师灭祖’‘背叛’的帽子,当初带头兵变的可是她呀。……结果她赌赢了,基本赌出了她今天的生活。”2007年,纪实文学《马家军调查》的作者赵瑜对我说。
那个夏天的上海,傍晚飘雨。我第二次见到王军霞的时候,她大发脾气,还哭了。
摄影师想让王军霞来个“经典重现”,再披一次国旗。她负气地用国旗裹了一下身子,又扯了下来。她身体颤抖,质问道:“只有在当时的场面下,大家才能联想到我。如果你想用另一种方式来代替的话,我是觉得不是很能接受。因为国旗对我实在是太神圣了,过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都尴尬地站在雨里,不知所措地看她哭。直到夕阳里,雨住,一道彩虹挂在透亮的天上。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