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情况特殊,在检察院和法院的配合下,这一次的起诉、审判速度比较快。孕妇们没有选择上诉,判决很快开始执行。2011年6月14日,杭州拱墅区法院对部分犯罪人员宣读了《暂予监外执行的决定》,并决定立即协同拱墅公安分局的民警,陪同这些罪犯到当地公安机关报到。当天,在民警和医生的看护下,她们踏上了回乡的火车。李小英等人因在怀孕期,被暂时予以监外执行。
踏上回乡归途的人中,有15名来自湖南道县,其中大多数来自道县新车乡。另5名来自四川、贵州、江西等地。道县,地处湘粤桂边界。从湖南的省会长沙到道县,要坐8个小时的火车;而从道县到新车乡,也要40分钟。
新车乡以种植水稻和卷烟为主,人均年收入不超过2500元。贫穷,荒芜,这些破落农村的代名词,都可以用在这里。有4名孕妇盗窃者的居住登记地在这里。
“李小英的房子早就不住人了,家里只有一个瘸子老父亲,80多岁了,借了人家的一间小房子住。她回来了,但房子都没有了,住到娘家去了。”新车乡八家村的村支书,姓朱,他领记者去看李小英的房子。这栋房子已倒塌一半,里外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吴小玲家的房子更是完全坍塌了。朱支书回忆,吴小玲当初是跟着老公一起出去的,有好几年没有回来了,生了孩子也是打电话回来登记的。两个月以前,乡派出所让他去把她们认领回来时,他瞅了老半天,才把她认出来。
在八家村转一圈,随处可见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上头的门锁锈迹斑斑。它们的主人大多出外打工,几年未曾归来。
“穷,穷得很。”朱支书重复了很多遍这句话。
新车乡莫家湾村,情况看起来比八家村稍好,耸立的红砖房子更多一些。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种卷烟,卷烟比水稻收入要好些。但年轻人也大多出外打工了。7月30日正好是新车乡赶集的日子,集市上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莫琳和莫小恬是从这里出去的。
说起莫琳,莫家湾村的妇女专干莫大姐摇摇头,“她有4个孩子,大的念小学了,只有一个男孩,五六岁,不会说话的。”为了给孩子治病,莫琳夫妇都出外打工,婆婆在家带孩子。莫琳家的房子,只有一间大平房,旁边搭起一个棚子做厨房。“他们带孩子到浙江看病,打一针就几百。没办法的。”
而莫小恬是2011年初才到杭州去的。在2011年3月9日下午的一次盗窃中,她负责望风。这次盗窃得手一只包,内有人民币3000元。莫小恬分到950元。这950元,付出的代价是半年的有期徒刑。“她以前是跟老公一起到广州搞建筑的,家境还可以。但婆婆前几年中风,瘫了,家里一下子负担就重了。”莫大姐说。
贫穷,如同巨石,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无论压在谁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重负。
孩子治病、老人生病、弟弟上学……这些,在审讯中,在法庭上,也是她们对自己行为给出的理由。
“她们说没办法,我说不是没办法,只是你们不做。偷东西,钱来得快,来得轻松,但是她们忽略了一点――这是犯罪。”姜大姐说。
“可怜?不可怜!”在杭州,与一位的士司机聊起这件事时,他声音突然提高,“我是坐过牢的人,比谁都清楚,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偷!”在上世纪80年代严打时期,他曾因打架被判入狱4年。
“我问她们,这些年都赚了不少钱吧?她们说,也没多少,‘你看我这么穷’。”王旭红说。其实,偷来的东西往往贬值许多,而且她们都是三四个人一起犯罪,每个人也分不到多少,“看她们家乡的情况,就知道,偷窃并没有改变她们的生活。”
“一开始是震惊,然后是愤怒,最后是同情。”
“丢脸啊!”八家村的朱支书叹息。是他,去乡派出所把李小英、吴小玲、朱惠和朱小花领回八家村的。
“朱惠、朱小花不是我们村的,她们都是嫁出去的女儿啦。”朱支书对此耿耿于怀。谈起朱惠为人,他又叹着气说,“朱惠啊,是个老实的孩子。”当了30多年的村支书,村里的很多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她们被送回来的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敢回家,都去娘家或亲戚家了。”新车乡驻八家村的干部说,“在农村,判刑是一辈子都抹不去的侮辱,是低人一等的。”直到两个月后的现在,她们大多还是寄住在娘家或亲戚家,即使在家里,偶尔出门也是躲躲闪闪的。
在新车乡,问起此事,人们都条件反射般地回答三个字“不晓得”,然后用奇怪的眼光瞅你一眼。据说,她们回来的当天,村里说过一阵,后来就沉默了,尤其不对外人说。
“乡亲们痛恨她们的行为,但对个人是关心、爱护的。”新车乡的乌乡长说,近期因湖南大旱,他天天下田帮农户引水,脸晒得红黑红黑的,“我们也是杭州警方通知,才知道这件事。一开始是震惊,然后是愤怒,最后是同情。”
孕妇们被送回来后,新车乡党委班子开会,最后从乡委班子和乡派出所抽调人员,组成帮扶小组,一个一个地落实了解情况,对一些确实困难的家庭发放了低保。乌乡长说:“有些人确实是家里有困难,值得同情,有些年龄还小,最小的才19岁,无知,贪玩。但孩子是无辜的,乡里还是会负责看护。”
“她们并非有组织的,有些人尝到甜头,一传十,十传百,形成了默契,认为这是生财之道。”姜卫平曾负责审讯这些孕妇,他说,“也有极个别,是丈夫看着别人赚钱容易,逼自己的老婆去做。不过有将近一半,丈夫不干活,或干些轻松的活,就靠这些孕妇盗窃维持家庭。”
但朱小花的男朋友劝阻过她的,她没有听;李小英的丈夫也曾骂妻子“蠢婆娘”,让她别干,她也没听。“城市的物质诱惑太大了,很难抵抗。”乌乡长摇摇头。
“她们文化不高,法制意识淡薄,就这样来到大城市,大城市与农村不一样,要生活下去不容易。”姜大姐说,“一开始的初衷可能是为了改变贫困状况,但时间长了,有些人的初衷也改变了,不仅是为了摆脱贫穷,而是好吃懒做。”
“外面的世界改变了她们。”姜大姐感叹道,她与她们相处了足足两个月,“这不是单一因素,而是多重因素。”
李小英、吴小玲等都拒绝了接受记者采访,帮忙联系的乌乡长转达了她们的话:“我们都已经认错了,不好再见人了。”她们希望回到平静的乡村生活,有些人向信用社贷了款,准备自己种些东西,她们对乡里的干部说:“还是家里好,晚上睡觉也踏实。”
她们回到了故乡,却回不到过去了。
现在,每隔半个月或一个月,她们要到乡派出所报到一次。一年之后,等待她们大多数人的,是回杭州服刑。根据相关法律规定,过了哺乳期(产后12个月)后,孕期被判刑的妇女将被收监。
李小英曾对新车乡帮扶小组说,“该坐牢就坐牢吧,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她今年26岁,孩子大的才7岁,小的3岁。
她们跌倒了,重重地跌在进城的路上。把她们绊倒的,是贫穷、是无知、是诱惑,是贪婪,是出身与梦想的巨大鸿沟。在全国,这样的故事仍在不断上演,南京、济南等地均见孕妇盗窃的报道。
2011年8月3日下午,中国社科院发布2011年城市蓝皮书报告,指出在中国的众多城市,流动人口的困境在加剧贫困发生,而贫困群体不仅经济贫困,知识素质也贫困,并在这种恶性循环中,陷入贫困“世袭”。
而在道县,那些回到家中的怀孕妇女,有的即将回到城市服刑,有的正艰难地开始她们的生活。她们带着脱离贫困的梦想进入城市,却把自己怀孕的身体变成作案的道具,于她们,这是人生永难抹去的污点,而于这个正在经济上不断攀升,正为拥有更多繁华都市而自豪的社会来说,她们的罪恶,她们的不幸,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真实的印记和污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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