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昱鲲
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应用积极心理学硕士
华人应用积极心理学院创始人、院长
全球华人积极心理学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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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岁了。
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独自上网到深夜,睡前洗漱时,不知怎的,以前的经历忽然如电般地在心中闪过,然后一个念头莫名地浮起:人生真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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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三十岁的生日我是在国内过的。回美国时,我妈和我弟送到机场。时间还早,我坐在左边,我弟坐在右边,我妈坐在中间,拉着我们俩的手,在候机大厅里聊天。她说:
“我做姑娘的时候,家里穷得一塌糊涂。爹打算让我念个小学就算了,我哭着求他说:你让我念个初中吧,将来我结婚不要你出嫁妆。爹拗不过我,就让我上了初中。队里的人还笑话我爹,说女人将来要出嫁的,识个数就行了,上初中不是浪费吗?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自习课上大家都在做作业,我得给弟弟妹妹们做针线活,干完活了才能学习。
“初中毕业后,中专取消了,上高中爹不可能同意,只好回家种田。家里弟妹多,娘身体又不好,常年卧床,穷得一塌糊涂。我十几岁的大姑娘,也爱美、爱面子啊,可是没办法,专门捡最脏最累的活儿做,因为那个工分多。
“有一次,我和队里另外一个姑娘一起,到几十里外的狼山去为大队割猪草。坐着空船去,割了一天,把船都装满了,没地方坐,只好走了一夜,才走回到家。割草的时候,我看见山下有所农业学校,里面的人都穿得干干净净的,走来走去,也不用干活,羡慕得说:这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要让我过上一天这种日子,死了也甘心了。”
后来的事情我就知道了。她们大队要培训一个赤脚医生,我妈因为有文化,就被选上了。再后来,她又转到当地医院做了会计。再后来,有人把她介绍给了邻村一个大学生,在外地科研所工作的。她们通信谈上了恋爱,后来结了婚。这个大学生就是我爸。不久,我爸调回本地,到农业学校做了老师。
“这可真神奇啊,”我妈感叹说,“我就这么成了农校家属。”她又拍着我的手说:“将来还要去美国,这么远的地方,以前做梦也不敢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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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现在在美国,帮我们带小孩。每天上午,我们上班去了,她就把孩子推出去散步。这里来探亲的中国老人很多,每天她们相聚在河边,聊些家常,兴致来了还一起唱歌跳舞。
有时候,她回来时就会说:今天遇到的某某老太,家里的儿子在某大银行工作,说年薪是多少多少,奖金是多少多少。或者,今天某某告诉我说,她儿媳是做律师的,很有钱,家里的房子有多大多大。
住在纽约,我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有时妈就会问我:你怎么当初没有学金融或者律师呢?
我只好说:我那时候怎么知道什么职业赚钱呢?
是啊,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知道金融和律师比数理化更能赚钱呢?
我不知道的事情不仅于此。我高中考到城里去,离家很远,因此只能寄宿。开学前一天报到后,家人走了,晚上我拿了饭票去食堂,却发现食堂还没有开,只好饿了一晚上。第二天和新认识的同学说起,他惊讶地说:“哦,从学校出去,旁边就有一个饭店啊。”他以为我是不认识路,还热情地比划给我怎么走。我也没敢告诉他,其实我是不知道,人还可以下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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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想要说的不是我从一个中国农村的孩子,如何变成一个人模人样的美国中产。我觉得,我的心路历程才是更大观的历程,也更让我觉得神奇。
有一次被妻子问起:“你会不会有中年危机?”
我说:“不会。因为我少年时就开始了中年危机,估计真到中年也该结束了。”
我很早就开始怀疑人生,觉得人生毫无意义。有人评价老罗的《我的奋斗》说:这本书描述一个牛逼的人如何变得更牛逼。我如果要写回忆录,可能更合适的名字是《我的挣扎》,描述我如何从一个不牛逼的普通人,变成一个不牛逼的正常人。
近年来对积极心理学的学习,是其中的关键。我是个科学控,没有科学依据的东西,总很难说服我。但很多科学研究的结果,却又指向了传统的结论,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以前的思路。
审视的结果,却让我的危机好像要结束了。我逐渐明白了道德的价值、人生的道理,甚至连人生意义这个似乎不可能有解的问题,也隐隐地看到了一丝亮光。
我以前犯过错误,在没有参与的论文上署名,在感情上伤害过别人。现在我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错误。我以前总有点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知该何去何从。现在我已经知道该如何度过每一天。我想我正在更加坦然地面对人生。
前一阵子有编辑跟我说:现在人活得都不容易,都希望有个幸福的灵丹妙药,你的书应该往这个方向写。我直接回答说:幸福没有灵丹妙药。
其实也不尽然。积极心理学的奠基人之一Chris Peterson说过:“积极心理学的结论,一言以蔽之:关心他人(Other people matter)。”
当然真要做起来没这么简单。不过基本的道理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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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积极心理学当宗教了?
我还没有答案。不过至少宗教这个词,在我这里已经不再是贬义了。
以我曾经那么怀疑、虚无的一个人,到今天居然也基本建立了价值观,并且似乎可能会找到信仰,我认为这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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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我心中的关键词是“反叛”。现在,我心中的关键词是“选择”。
五年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孔子说:“四十不惑。”那肯定不是我的目标。我哪怕到死,恐怕还是心里揣着一大堆根本疑惑。我只想做到“四十不恍”,对世事不再恍然,对人生不再恍惚。希望那时的我神智清明,目光清澈;跟今天一样好奇,不介意科学的新发现又要让我改变想法;比今天更加平和,面带微笑,多做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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