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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回头去想象当时的情境。一个家在面临危机的时候,家中的成员会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捐弃前嫌,设法化解危难。
那时候,我们家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要救助贝安加。
在广州军医院工作的母亲,贝安加眼中那个破坏她婚姻的护士,父亲的“妾室”,还到博济医院的病房去为贝安加检查身体,安慰她。
贝安加在她的书中,对此做了这样一段描述:
“你好吗,贝安加?”这个女人第二天早上来到我的新囚室时,先开口打招呼。我立刻就认出她,虽然我只见过她一次,在四年前。那是谭在都匀的部队中那个护士——他的小妾。
“我名叫梅,”她说,声调柔软而紧张,“我给你带了些你可能需要的东西。”
这次会面对我来说也很尴尬。虽然如此,我怎能排拒她呢?战争将她摆布到一个处境,跟谭牵扯在一起。现在看起来仿佛是在另一个世间发生的。
梅在桌子上放了几包东西,她解释说,“我给你带了些内衣,几件衣服,一点吃的东西,一些盥洗用品,都是我能够找到的。”
坐在我的床边上,我谢谢她,请她在椅子上坐。
她害羞地说,“谭告诉我他们把你关进一个可怕的地方。”
“现在好多了,”我回答,想要显得愉快些,“他们把我搬来这里。”
又是另一阵尴尬的沉默,她开口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是天主教徒,我想也许你会想要这个。”她伸手到皮包里,拿出一小本祈祷经文。我谢过她,我见到她的眼神里有点不安。梅试探地说:“你知道,我是一个护士,你愿意让我给你做个检查吗?”她把了我的脉搏,然后检查了我的眼睛、耳朵、喉咙。她说她不想让我担心,但她认为我需要看医生,她会在她服务的军医院中请一位医生过来。
在她来看我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聊些琐碎事。我为了让自己摆脱我们见面的奇异气氛,还试穿了一件她带来的衣服,把我一直在穿的军用服装折叠起来。
“穿着那些男人的衣服,我看起来一定很可笑。”我说。
“那件绿色的女装你穿最合适,”她说,“它把你眼睛的翡翠色带出来了。”
最后,我再也无法回避,问了她同眼前真正难题有关的一些问题。生命太短暂,不能花在无谓的话家常上。“梅,”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同谭在一起快乐吗?”她点头,低声地说:“我爱他。”我继续追问:“你们有小孩吗?”
“一个小男孩,不久我就要有另一个孩子。”梅顿了一顿。“谭知道你已经再婚了,他也了解你为什么会那样做。”
我咽下一口气,问出最困难的问题:“他会跟你结婚吗?”
我承认,当我听到谭从未向她求婚时,觉得有点宽心,虽然梅一定是希望他会的。
她说:“做一个妻子是一回事,但做一个妾又是另一回事。一个人想要有多少妾,就能有多少。”她突然沉湎在忧伤的思绪里。“贝安加,你知道吗?当男人死去时,他们通常要求小妾也去死,这样可以陪葬在她们的男人身边,妻子则留下来照顾她的孩子和其他人的孩子。”她叹了口气,“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我回应,哀伤而宽恕地对她微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应该是我母亲唯一一次和贝安加单独在一起的情况。
我父亲后来去看贝安加时,送给她一瓶她喜欢的薰衣草味的香水,还滴了几滴,涂在她手腕上。“梅告诉我,你身体非常虚弱。”
贝安加深情地望着他说,“谭,正如你所说的,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她感激地向我父亲表达梅对她的亲切照料。
我父亲已同上海的修道院联络上,修女告诉他,在住宿学校读书的孩子都安然无恙。他也寄了钱去支付学杂费。但我父亲带给贝安加的坏消息是,政府对她的指控非常严重,特别是间谍和叛国罪。他不知道那是真还是假,他也不知道贝安加是否真的在上海做了他们控诉的那些事,但他一定会尽力为她辩护。我父亲已经通知了贝安加在意大利的母亲,他希望贝安加尽快采取行动,要她的父母要求意大利大使馆和梵蒂冈介入。
贝安加担心她可能被判死刑。为了求生,她想到如果她此时怀孕,可能逃过一死。在博济医院的病房内,父亲也成全了她的计划。至于她在自传《鸦片茶》中描述的旧情复燃,炙热而缱绻缠绵的情爱,令她意识到两人的独特爱情从未消逝。我可以理解当时他们是处于如何的生死离别,爱恨交织的感情纠结中。
显而易见的,母亲对贝安加的同情出自于内心的愧疚,和对父亲的怜爱,对自己丈夫如此牵挂贝安加生死的焦虑。如果狱中产子,可以救得贝安加的生命,母亲必然同意父亲的决定。
当时,在父亲忙碌的生涯中,一方面要派工兵连去修筑公墓,又要到博济医院去营救贝安加。如果一切都能在默默中平静顺利地完成,对于父亲是很重要的。到底贝安加是他的合法妻子,他孩子的母亲。贝安加的所作所为,的确让父亲难过,且大大伤害了父亲的尊严。这或许是她痛恨父亲背叛后的报复。可是,代价未免大了些。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