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有宁愿自伤都拒绝登上上甘岭的连长,他早已预见了结局--惨烈,九死一生。
历史由谁来书写?这个问题似乎不难回答。古有史官,砍两个头都不足以吓住那支落下真相的笔。而现在呢?无孔不入的媒体,海量波涛的网络,再想掩藏点什么?似乎难了。
可真相的确如此吗?我有理由怀疑史官被砍头一事之所以广为传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是一个孤例,它代表着某种鼓励,某种令人向往而不能企及的高度。而对于如今的媒体与网络,我又能感觉到前者背后黑洞洞的审片室,后者有如话语频密者嘴角所泛出的白屑--那你到底要怎样嘛,亲?--我不想怎样,历史有如小姑娘,扮俏扮靓,悉听尊便。我仅仅是一个热爱历史的闲人,我仅仅想知道宋朝年间清河县的一栋当街宅子花费几许,明代驿站中喂马的卒子又是添加了何等草料?如何演变?如此说来,似乎有变态之嫌。但理性点说,我只是想嗅到一点人的味道,品尝一点古今相通的作为人的共性,就像《浮生六记》中沈郎躲雨归家而不得的惆怅心绪。
多年来我一直过着我想过的生活,夜晚写小说,白天拍片子,有如一个恒定的分裂者。以前我曾热衷于在体制内拍摄现实题材的纪录片,但平台的萎缩与眼前的疯狂,令我顿感迷茫。有一天我发现,退一步再看世界,可能会清晰许多。我们如何走到今天?这个世界又如何轮转,如何隐现?从历史中翻拣答案,从过往中洞悉今天,将不那么要命的东西塞给某些媒体,换得粮食和绸缎,将要命的东西锁进抽屉,期待有一日重见天光。如此一来,我便有了在人群中直立并行走下去的理由。我相信我并不唯独活在眼前,我左手拥有过去,右手牵着未来。我属于这里,我又不属于这里。在文学与历史的双重滋养下,一个苍老而又年轻的成年人与时代并行的姿态--我喜欢。
最近的一系列采访是关于六十年前的朝鲜战争。我们所走访的近四十位老兵一共产生了上百万字的场记,从他们各自的身份、经历,为我们描述了一个个纤毫毕现的士兵的人生。我们从他们身上所关心的并不是战争的形势与全盘的历练,我们关心的是他们如何走上战场,通过怎样的方式,又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最后,影响到了什么。
政治思想工作--毫无疑问在当时是重中之重。除了分得田地的贫苦农民出于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参军的之外,还有一部分由国民党军校所接管的学生,以及敲锣打鼓不断去往家中动员而不得不参军的年轻人。在当时没人敢说不。“拒绝”是不可想象的,如同后来的各项运动,你无法表态,只能跟随。有一位老兵曾感慨地说:“我父亲天天在家哭,不想让我去,那是去打仗啊。”但最终仍然是“不可能不去的,不可能,不可能的”.
一位南京通讯学校毕业的士兵当时对于当兵这事颇感可耻:“我们毕业是当官的呀,当兵多难堪啊,什么人当兵?下九流才当兵呢。去到部队,战友问我家里人咋样?我说没人了。我啥都不说。”
一位名叫马发泉的士兵,家中共七口人参军,两个哥哥、姐夫、外甥。也有在村口小卖部卖东西的小年轻,被经过的部队吸引,一句“小鬼,跟我们一起当兵去”,便就此离家,去往了朝鲜战场。
他们不知道前路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部队宣传说美国佬都是学生,没打过仗的,还不如我们的炊事班呢,速战速决,打完就回国。”
诸如此类的宣传比比皆是,或者将杜鲁门画成一个大鼻子,然后对广大士兵说这是美国大土匪头子,打倒杜鲁门,为了世界和平,等等此类。最为普遍的说法通常是:“美国佬率领联合国来侵略朝鲜,已经打到我们东北土地上了。”士兵们便在此种情绪的鼓舞下,怀揣着轻松而美好的愿景跨过了鸭绿江。
因“速战速决”而导致的轻装上阵,使得大批士兵在朝鲜战场冻伤。我们采访到的一位士兵因双脚冻伤而不得不和其他六位战友在雪地中爬行了一个星期,无法跟上部队,四处寻找可支援他们的朝鲜老百姓。也有哼着歌上战场的家伙,刚上战场便发现敌人炮火猛烈,“我们班长抬头想观察一下形势,敌人一枪就撂倒了,我吓坏了,当时就开始发抖”.
从国民党学校出来的士兵,后来不得不由衷地感慨:“说到思想政治工作,还得说毛泽东。”“意志第一,武器第二,我们是战无不胜的部队。”从这些人的访谈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是如何在这些连篇累牍的宣传中获得自信,并相信这是一场“很容易赢得的战争”.意识形态方面的宣传在我们的采访中占据了较大的比例。那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相当多的人完全相信并听从了这样的宣传。极少数开小差者也纷纷被抓回。但不太统一的说法是:“有的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有的本来是排长,被降为炊事员,也只好去了朝鲜。”
我们所采访到的除了一位是营级教导员之外,其余的都是普通士兵或是战地护士,他们基本不清楚战争走势,用其中一位士兵的说法解释就是:“十七八岁啊,就是小孩嘛,他们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谁跟你说这些,说休息就休息,说开枪就开枪。”
战争本身的残酷性无需多言。走着走着,后面的人被枪炮击中。“我们到处找副营长的头,打出三十多米,血喷得到处都是。”据我们了解,营级以上干部牺牲会装进棺木运回祖国,而其他人则在朝鲜当地掩埋,“就是找个地方埋了,插块木碑,刻个名字,过几个月再来找,可能什么都没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颇多,比如一位“死了三回的连长”.他牺牲后,士兵将其尸体从战场上抢回来,结果士兵及连长尸体中途被炮弹击中,再次捡拾后,装载死亡士兵的车辆又被敌机炮弹击中,这次击中的结果便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怯战者,厌战者。“一位姓车的连长,上级命令他带部队上上甘岭,按惯例他带着警卫员先去勘察地形,但看来看去,他觉得这是一场无法打赢的战役,他带上去的士兵可能会全部牺牲。”这位连长趁人不备,掏枪给自己的手上打了一枪,后来被医生查出是自伤。抗日战争时期,他曾带三个人从日军手里将被俘虏的团长抢了回来,他曾是团长的救命恩人。然而,团长最终不得不流着眼泪宣布将该连长枪毙,定性为厌战。
还有更为令人唏嘘的故事,一百二十四人的连队上上甘岭,二十四小时后只有八人走下山岗。唯一一个没有上去的炊事员,看见活着下来的战友格外亲切,忙不迭地去挑水准备给大家煮开水喝,不料被炮弹击中,死在水源地旁,而那八个刚刚走下战场的士兵,一脸死亡笼罩的表情,麻木、沉默,仍在等待着战友一会儿烧开后会送来的水。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net.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