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举着摄影机对着父亲的时候,我心里非常煎熬――为什么我没有办法去好好爱他,为什么我那么讨厌他。
他80岁了,端一个纸杯,手会不停地抖,水都倒出来了却仍举不到嘴边。
如果他只是一个外面的老人,我会心疼他。但是这个人,当他变成我父亲的时候,我却为什么这么恨他?
这个纪录片拍摄计划,总共有10部片子在拍,每个星期,我们都会在课堂上一起看拍摄的进度,一起探讨。有一个同学,也拍自己的父母亲,但是他们好恩爱,非常感人。片子放完的时候,大家鼓掌,说太好了,可以去拿奖了。
我哭了,我很嫉妒这个同学,他们可以这么美好,从头到尾。而我呢?我却要拉着我的全家人,和我一起扒粪!把家里最不堪的那一面,血淋淋地展示给大家看。我根本不想把我的片子拿出来播。
可是不行啊,我想要解决我跟父亲的问题。
有些人面对伤口,是不看的,拿个纱布盖上,就当作没事了。我不行,我一定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伤口,去处理它,确认愈合。
我问母亲,为什么当时会嫁给父亲。
母亲说,听人说,“大陆仔”会疼孩子,对孩子好……没想到,嫁给他之后,一切更糟糕。
我问父亲,你和母亲,问题出在哪里。
父亲说,她矮化我,看不起我……
母亲也是在我拍片子时,才第一次听说父亲的过往。母亲说,反正他的事情,都是秘密,从来不说……
在剪片子的时候,我仔仔细细地看着父亲,觉得他老了好多!我从没离开过家,和父母亲同住一个屋檐下,30多年每天在一起。我都不跟他讲话,正眼不看他,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就老了。腰再也不直了,走路很困难,手脚会发抖。眼前的那个人,怎么那么陌生!
纪录片快拍完时,父亲突然又反悔,他跟我激烈争执,说要把片子里那些早先的内容删除。
“我现在还在,还不能公开,公开对我不好,对你们也不好”。父亲担心这些内容会让自己吃上牢饭,“我虽然老了,也不想受那种冤屈。”
我说,你不会以为,到现在还有人在监视你吧?
父亲说:“我看不到,但我想得到,听得到……你没有经过那个时代,你没有经过那种痛苦,你没有经过那种恐怖。”
父亲心里的“恐怖”,到现在还没有消失!女儿镜头中的父亲
金门
“我一生的命运,怎么走到了这一步。没有做过任何的坏事,也没有想去做害人的事……但是偏偏,就是这样子。就是这样子!” (纪录片中父亲自述)
跟父亲同样遭遇的,不止他一个。但现在老的老,死的死,与父亲有交往的也只剩两三个。
在拍片子时,我还带着父亲去拜访了其中一位“伯伯”。但是父亲再三警告:“不准提问。”
我问那个“伯伯”的孩子:“知道你父亲以往的经历吗?”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
后来我了解到,那个“伯伯”是领了“终身俸”的,他担心他以前的经历被曝光后,“退辅会”就不再给他发这笔钱了。
近20年,他们都不怎么见面。只是我父亲偶尔会接到一通电话,然后叹一声气:“又走了一个……”对于生死,父亲早已看淡。
曾有记者问我,说――当年要是不去打金门,你父亲可能待遇会很好,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当干部,享受很好的条件,你们子女也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还真的没有想过。
1958年,大陆与金门打“八・二三炮战”,长官跟父亲谈条件,让他去金门前线喊话,可以升到什么职位。我爸拒绝。他觉得不能这样出卖人。
从1949年之后,父亲再没有回过金门岛。
拍片子时,我向父亲提出,要不要去金门看一看?
当时正在去菜场的路上。我陪父亲慢慢走着,听到我这样说起,他停下来,然后泪流满面。当着那么多的路人。
父亲说年纪大了,不想再去。但是最后,经不起我的劝,他还是去了。
台北到金门的飞机航程也就50分钟。当父亲行走在金门岛上,行走在当年布满尸体和枪弹的那块土地上时,他并没有表现出太过伤感的情绪。
父亲已经太老了!身体上的累,已经盖过了情绪上的痛。
他指着岛上的成片绿树,说,那个时候,这里一棵树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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