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爸爸
俘虏
“现在不能讲,讲了对你们不好……唉,这是机密的问题啊。” (纪录片中父亲自述)
要让父亲讲这一节的事,很难。他会以种种理由搪塞,不想多说,最后他痛哭失声。
父亲是爱哭鬼。在我记忆中,父亲喝了酒,经常会哭。以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
被俘后,父亲被押送到台湾基隆港,紧接着被送到新竹接受思想改造,被编入国民党军队,之后仍遭到长期监控。
父亲仍然清楚地记得,他被押送到基隆港的日期是1949年11月6日。清晨,太阳从海面上升起,还不太高。他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走。不少人已经在押送途中死掉了。
在船上,只能吃残余的生大米,一些人饿死了,还有一些人在争抢大米时,从“那个一层一层的船”的上面掉到船舱底部,摔死了。
父亲被关押在海边的一所小学校,进行了为期一月的“开会”,他称之为“洗脑”。
“就是讲如何恨共产党,共产党如何骗你们,你如果讲一句违抗的话,马上没命,明天早上就看不到了。大部分都是活埋,子弹要留着打解放军,不能浪费在你身上。”
之后,父亲被补充到国民党军队中。但是,恐惧并没有消失。在部队里,不时有人来“套”他的话,问他觉得国民党如何一类的问题。他必须很小心地回答。
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上面”会让他们这些同有战俘经历的人互相“咬”,一语不慎,就难逃杀身之祸。
1949年10月父亲所经历的这场金门之战,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持续几十年的恐怖梦魇。
1980年,摄于台北新公园(现改名为二二八纪念公园),爸爸掌镜,妈、兄、姐、弟与心怡
恐怖
“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当了兵的人,就是打不死,也学坏了。这样讲你听得懂吧?”(纪录片中父亲自述)
我在拍片子时,父母吵架。
那是2008年的母亲节。几个孩子在吃东西,父亲坐在沙发上,喝酒。他拿出一个金戒指,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今天是母亲节,要把这个戒指送给我母亲。
母亲当时正在忙家务,没有听见他的话。父亲似乎觉得自己被冷落,勃然大怒,把戒指摔到地上:“××××,拿笑脸讨人家的冷屁股,还×××不高兴!”
你没在我家生活过,你不能理解我家的氛围。我手上摄影机还开着,但是我也怒了,我手在发抖,嘴上骂出去:“×,××××,你只知道骂人……”
父亲那一刻没把手里的酒杯砸过来。
后来在看片子、剪片子的时候,我哭了。当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这个场景时,我觉得好恐怖啊――我们家竟然是这样的!我这30几年竟然是这样子过来的!太可怕了。
父亲从1949年之后,变得沉默寡言,性格也变得阴郁,烈性酒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几十年中,他连说梦话都不能说错。
父亲的前半辈子,是战场上的战争;他的后半辈子,是家庭的战争。
前面的战争,是你死我活;后面的战争,是痛苦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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