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来可以没有美式TPP
但从更长远的时间段来看,TPP能在美国主导下成就今日之规模,也确实有中国的战略与战术失误的因素。2001年WTO发起多哈回合谈判的同时,贸易区域主义开始兴起,很多国家将注意力和资源投向双边或区域自贸协定。多哈回合多年没有实质进展,更加助长了这一趋势。中国不是区域主义的先行者,但看到大势所趋后也没有迟疑。2001,中国总理朱镕基提出和东盟国家签订自贸协定,后者在惊讶之余也实在无法拒绝。中国东盟自贸区框架协议2003年达成,2010年全部协议正式生效,从此建立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在国际上引发广泛关注。在此协议刺激下,日本、韩国、印度等分别与东盟谈成自贸协议,形成所谓以东盟为中心的“东盟+1”模式。这一时期,关于亚洲如何经济一体化的讨论,还有“东盟+3(中、日、韩)模式与“东盟+6”(中国、日本、韩国、印度、澳大利亚、新西兰)模式。
显然,美国是被排除在这一轮亚洲经济一体化进程之外的。其实美国虽然忙于反恐,也对此颇为忧心。但亚洲某些国家,包括中国在内,一贯的立场是不愿意亚洲之外的国家参与亚洲的事务,本质上就是将美国排除在亚洲经济一体化的过程之外。事实上,中国很长一段时间的立场相当保守,甚至反对包括印度、澳大利亚、新西兰的“东盟+6”模式,而是意图在东亚十三国取得经济一体化再说。这不难理解,因为“东盟+3”模式下,国力冉冉上升的中国优势明显,势必居于主导地位。
美国最初的反应是非官方的。2006年,美国著名智库国际经济研究所所长C.弗雷德.伯格斯滕(C. Fred Bergsten)在英国《金融时报》撰文提出,亚太经合组织应该大力推行“亚太自由贸易区”(FTAAP),以作为振兴全球贸易的B计划。中美都被包含进来,而且将会是亚太自由贸易区的 “天然领导者”。这虽然是学界建议,但如果当时得到中国回应,FTAAP的谈判恐怕早已启动,自然以后的TPP谈判就根本不需要了。
但是,当时热心于在东亚搞经济融合的中国,对FTAAP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反而视之为美国企图主导亚太经济秩序的一个图谋,对这个提议冷淡以待,亚太自由贸易区的概念基本上在亚洲没有得到积极回应。两年后的2008年2月,即将下台的小布什政府宣布美国将会加入TPP,并邀请澳大利亚、秘鲁和越南一同加入,代表着美国挤入亚洲经济一体化的正式行动开端。
奥巴马上台伊始,对TPP既不放弃,也不算特别热心。2009年,奥巴马在首次出访亚洲时,正式宣布美国加入TPP谈判,但并没有对此投入多少资源。当然,TPP谈判也在不疾不徐地进行,主要是因为一开始的谈判相当容易,技术官僚们依照惯性进行就可,不需要政治领袖的多少介入。当时的奥巴马,正忙着使美国总统的行事风格尽量符合诺贝尔和平奖所要求的标准,他四处推广无核世界的理念,推动美军从伊拉克和阿富汗撤出,在中东和亚洲建立美国的亲善形象,有点试图取悦于全世界的意思。
奥巴马对华政策之方向性演进,与过去历届美国总统似乎相反。民间普遍接受的一个说法是,美国总统在第一个任期对中国往往不友好,但在第二任,“学到教训” 后,对华政策会转向,变得友好。不管这是真是假,奥巴马是反着来的。他的第一任,尤其是最初两三年,对中国表达了相当的善意。也就在此时,美国学界- 也还是那个伯格斯滕- 提出了“G2”的概念,大体意思是中美两国要在重大政策上紧密协调,同进同退,共同维护世界秩序。中国国内对此的解读是,这是让中国主动服赝于美国所领导的国际体系,甘作美国领导下的“老二”,在重大国际问题上配合美国。众所周知,中国用行动拒绝了G2的提法,此后在理念上提出了“新型大国关系”的原则,旨在追求不卑不亢的平起平坐关系。
虽然奥巴马对华释放了亲善的信息,当时的中国回应不足。
奥马巴上任后,所处理的第一件国际合作大事,就是全球气候变化谈判。而在2009年丹麦哥本哈根的国际气候谈判大会上,发生了一件具有决定意义的插曲,也不利于中美之间的互信。当时中国、印度、南非和巴西组成“基础四国”,与美国、日本、加拿大等国组成的“伞型集团”立场针锋相对。作为对某件事情上受到美国排斥的回应,基础四国领袖私下开了个会协调立场,并没有邀请美国参加。但奥巴马知道后自己找上门去,口里喊着在场的中国领导人的名字要求参加。应该说,在外交上这是一件相当令人尴尬的事情。在中国国内,有舆论认为这是扬眉吐气的外交胜利,迫使美国总统主动上门求肯。但在美国国内,舆论认为这是对美国总统的不尊重。
诚然,国家之间无恒友亦无恒敌,关系之好坏有着客观因素。不管怎样,在第一任的两三年后,奥巴马政府正式推出“重返亚洲战略”,军事、外交、经济三条腿走路,对中国开始防范性制衡,而TPP之成功,成为这一战略的重中之重。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美国宣布加入TPP后,中国的应对战略的一部分,先是大力支持东盟提出的与TPP并行的“区域综合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后又高调提出推动亚太自由贸易区建设。前者完全就是中国此前不太热心的“东盟+6”模式,后者也是中国此前横眉冷对的来自美国学界的提议。当然,作为因应情事变迁而作出的反应,频频出牌也可以理解。但是,这种处处被动的应对,确实反映了缺乏长远战略规划。
亦步亦趋的研究能力
对 TPP的跟踪、分析和应对,还暴露了中国学界整体上敏锐度的缺乏,以及研究能力的严重不足。如今满城争说TPP的局面,恰恰表明此前整个国家政府、学术界和媒体对TPP关注的严重不足。如今在TPP谈成之后,不合常识、空话连篇的评论满天飞,而学界仍旧缺乏有意义的解读和实际的应对之策,体现了这方面学术研究上可悲的贫乏。
美国推动TPP的过去数年,至少有两个节点应该引发国内政商学各界警觉。一是2008年美国宣布将加入TPP时候。国际关系上,超级大国行为无小事。TPP在美国加入前就展现高标准高起点的特征,也露出一些新规则的苗头,但因为此前只有四个小国参加而不引人注目。美国之介入,其背后必有巨大的战略意图,而有美国参加的TPP也必然会产生巨大影响,所以从这个时候就应该对TPP开始深度研究了。另一个节点是2011年,当时奥巴马在亚太经合组织会议上宣布要将TPP建成“21世纪的高水平贸易协议”,为国际贸易制定下一代的规则。但这两个事件似乎在国内并未引发多少注意,除了一些零星的报道和个别评论。笔者在2011年12月的新加坡英文媒体《海峡时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为“True Partnership Must Include China”, 呼吁TPP谈判不可排除中国。国内学术界对TPP研究稍微变得热络的时候,是2013年日本加入TPP谈判前后。
也许不能过于责怪学界,因为自主研究并不被鼓励。在这个意义上,TPP“长期被忽视,一夜成热点”的现象,并不令人感到奇怪。
(注:本文作者为新加坡国立大学亚洲法律研究中心副主任王江雨,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转载自英国金融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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