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9日,著名作家陈忠实去世。与这条消息一起勾起人们记忆的还有陈忠实的代表作《白鹿原》,用陈忠实自己的话说,这是一本“死后用来垫棺做枕的书”。书中通过描写白鹿两家的恩恩怨怨,勾勒出北方农民生存状态中那种耐人寻味的原生态的东西。
这部历时六年完成的鸿篇巨著倾满了陈忠实的心血,给了他成就和骄傲,也让他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备受煎熬。《白鹿原》中有不少关于两性的描写,这种大胆突破曾一度引发争议。但正如陈忠实在写给话剧《白鹿原》歌词中所描述的:“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男人下了原,女人做了饭。男人下了种,女人生了产。娃娃一片片都在原上转。”《白鹿原》正是用最朴素的话语勾勒出人生百态,而这正源自他对家乡土地的那片深情。】
我在查阅《蓝田县志》时,发现一部二十多卷的县志,竟然有四五个卷本,用来记录本县有文字记载以来的贞妇烈女的事迹或名字。我打开该卷第一页,看到记述着 ××村××氏,十五六岁出嫁到×家,隔一二年生子,不幸丧夫,抚养孩子成人,侍奉公婆,守节守志,直到终了,族人亲友感念其高风亮节,送烫金大匾牌一幅悬挂于门首。整本记载着的不同村庄不同姓氏的榜样妇女,事迹大同小异,宗旨都是坚定不移地守寡,我看过几例之后就了无兴味了。
及至后几本,只记着××村××氏,连一句守节守志的事迹也没有,甚至连这位苦守一生活寡的女人的真实名字也没有,我很自然地合上志本推开不看了。就在挪开它的一阵儿,我的心里似乎颤抖了一下,这些女人用她们活泼的生命,坚守着道德规章里专门给她们设置的“志”和“节”的条律,曾经经历过怎样漫长的残酷的煎熬,才换取了在县志上几厘米长的位置,可悲的是任谁恐怕都难得有读完那几本枯躁姓氏的耐心。
我在那一瞬有了一种逆反的心理举动,重新把《贞妇烈女卷》搬到面前,一页一页翻开,读响每一个守贞节女人的复姓姓氏——丈夫姓前本人姓后排成××氏,为她们行一个注目礼,或者说挽歌,如果她们灵息尚存,当会感知一位作家在许多许多年后替她们叹惋。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阅览过程里头晕眼花,竟然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
在《白鹿原》书尚无任何人物和情节构想的情境下,田小娥这个人物便冒出来了。一个没有任何机遇和可能接受新的思想启迪,纯粹出于人的生理本能和人性的合理性要求,盲目地也是自发地反叛旧礼制的女人。尽管当时还不可能有任何情节和故事,这个女人却出现了。我几乎不怀疑这种女人的生活真实,这是我耳闻的大量民间故事和我亲历的真人真事给予我的自信。当然,这个女人的出现,也引发了我对文学创作中性描写的理解和认识。
我从二十岁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到四十岁调进作家协会搞专业创作,整整二十年都工作在县以下的公社里,接触的多是乡村的干部和农民,和许多人成为熟识不过也互相信赖的朋友。我听到过许多荡妇淫娃的传奇性故事。这些故事不知在乡间传播了几百年,依然在乡村的那些偏僻的角落里传播不衰。即使在上世纪70年代以阶级斗争理论为纲的严峻时月里,我常常和农村干部一起参加各种名目的“学习班”,在庄严的报告厅里,他们严肃地听报告;小组讨论时,也很认真地说学习体会;一旦到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他们便三五一伙聚到某个角落里,说着各自拥趸的那些被称作酸黄菜的民间故事。
二十年间我不知听过多少回多少种,从来也没有在意过,听了哈哈一笑就过去了,更没有和写作联系起来,这些酸黄菜故事,压根儿登不得文学的大雅之堂的。在我翻阅了那几本《贞妇烈女卷》的文本之后,那些尚未忘记的民间口头本的酸黄菜故事从心底浮出。我顿然意识到,民间流传着的无以数计的酸黄菜故事,毫不留情地亵渎着嘲弄着也颠覆着一县之志的庄严;在偏僻角落里说着听着那些酸黄菜故事的肆无忌惮到放浪的嘻笑声中,《贞妇烈女卷》里那些女人以神圣的生命所换得的荣誉,不仅一钱不值,而且是片甲不留体无完肤。
更有我幼年时亲眼所见的两件事也突兀地钩沉出来。我由那些《贞妇烈女卷》里密密麻麻排列着的作为楷模的女人的名字,想起悬在我家西隔壁门楼上方的那块贞节匾牌,大小仿若中学教室里的黑板,黑色发亮的油漆板面上的漆皮已出现小点脱落,自右至左排列着四个金色楷书大字:贞节可风。落款署名的人,是辛亥革命后陕西第一任总督张凤翙。我自小就在这门楼前的空场地上和伙伴玩耍,到能认识“贞节可风”那四个大字的时候,却没有任何兴趣打问这匾牌是奖赏给我们宗族里哪一位守寡守成贞妇的人,而且是陕西总督题写的匾牌,倒是把好奇心放在那个少见也难认的题匾人名字里的“翙”字上。
直到1958年我上学到初中三年级,周六回到家门口,突然发现西隔壁门楼上方呈现着一方陌生的空缺,那块匾牌不见了。这是“大跃进”的强势“东风”卷起的 “破除封建迷信”的运动,横扫打掉的。打掉了也就打掉了,在我几乎没有任何感觉,无非也仅仅只是觉得那门楼上方的空白有点陌生,过后很快也就不觉得陌生了。
还有一件比这块匾牌更富刺激也更深印记的事,是对一个违抗婚姻法则的女人的集体惩罚事件。这是解放前夕的事,我还没有上学,却有了记事能力,一个结婚不久的新媳妇,不满意包办的丈夫和丈夫家穷困的家境,偷跑了。这种行为激起的众怒难以轻易化解,在一位领头人的带领下,整个村子的成年男人追赶到新媳妇的娘家,从木楼上的柴禾堆里扯出来藏匿的新媳妇把她抓回村子,容不得进门,就捆绑在门前的一颗树杆上,找来一把长满尖刺的酸枣棵子,由村子里的男人轮番抽打。全村的男人女人把那个捆在树杆上的新媳妇围观着,却不许未成年的孩子靠近,我和小伙伴被驱赶到远离惩罚现场的空巷里,看不到那长满尖刺的酸枣棵子抽击新媳妇脸皮时会是怎样一幅血流满面的惨象,只听见男人们粗壮的呐喊和女人们压抑着的惊叫声中,一声连着一声的撕心裂肺的惨叫,肯定是刺刷抽打时不堪忍受的新媳妇本能的叫声。这叫声尽管惨烈,在我毕竟是少不更事的时候,渐渐也就沉寂了。
四十多年后的这个春天,我在蓝田一家小旅舍的房子里,一页一页翻着《贞妇烈女卷》里那些不知封盖了多少年的女人名字时,我家隔壁门楼上的贞节匾牌和被刺刷抽击新媳妇的惨烈的哭叫声,从沉寂的心底复活了。竟然是历历在目,声声在耳。无需太多的回嚼,我为这一正一反的两个具象颇为惊讶。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