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观众眼中的荒野是什么?
今天的美国观众在看《荒野猎人》的时候,当然不会像早期新移民一样对荒野充满恐惧与敌对态度。但是美国观众也不会像我们中国人一样,只看到落基山下的一场浪漫悲壮的复仇记。单凭素食主义者的小李子活剥生鱼、与熊共舞和生撕牦牛的八卦,还不足以横扫金球奖和奥斯卡。这一部小李子历险记其实说的是第一代北美移民的荒野故事。
19世纪后期,就在小李子饰演的真实原型死了半个世纪之后,美国人面对荒野的态度大为改观,人们不再恐惧与憎恨荒野。这个年轻的国家昨天还是一片荒野,今天已是炊烟处处、屋舍俨然的富庶之地,人们有一种征服者的骄傲与自豪。美国人在挑战和征服荒野的过程中建立了秩序与文明,也建立了美国人的身份认同和民族的自豪感。
荒野的征服史也是美国人的精神独立史。面对荒野,一切文明世界中的社会地位、家族背景都没有意义,在团队中每个人都承担自己的责任与考验,掉队意味着绝境,弱者意味着死亡。美国人的坚韧勇猛、独立自主、强者生存、平等主义、个人主义与自由精神由此滋生。
小李子这些第一代移民身在荒野中而不识真面目,他们的后代逐渐发掘出荒野的道德价值和美学价值。如果说第一代移民的自豪是建立在对荒野的摧毁和改造之上,那么后来的美国人则深切地表现出对荒野的渴望与热爱。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的文学与艺术也开始赞美荒野。随着浪漫主义的兴起,荒野的阴森变成了神秘,荒凉变成了壮美。小李子的19世纪,人们认为荒野是精神的未开发之地,是恶魔肆虐而上帝未至之地,对荒野的欣赏意味着对上帝的背叛。20世纪开始,人们开始相信荒野也是出自上帝之手,欣赏荒野等于赞美上帝的造化。
美国人在荒野中开拓了新文明,但是他们并不想重建一个欧洲。他们渴望寻找到一种独特的性格和气质,或者说文化,让自己从欧洲旧大陆的文化与历史中脱离出来,建立起美国的民族性。但是新大陆的艺术、文化和历史在源远流长的旧大陆面前显得贫瘠、寒酸。美国人很快意识到广袤而富饶的荒野就是他们的文化之根源、历史的起点、民族主义的支点。对荒野的征服塑造了独特的美国文化,塑造美国人的优越感和道德感,塑造了一个国家的价值。
新大陆的移民认为正是荒野赋予了他们强壮的体魄和野蛮的精神,也让他们有理由瞧不起欧洲旧大陆的精致而腐朽的古典文化。有“荒野情怀”的新移民,反感凡赛宫那种精致整齐的皇家园林,他们认为粗犷神秘的荒野丛林更能体现人性的自由,以及造物者的完美,从荒野中得到灵感的美国艺术与文学也将获得比欧洲更高的成就。这种自豪感让新大陆的殖民者从“脱欧者”的身份焦虑中摆脱出来,荒野精神成为美国人对抗欧洲古典传统的爱国主义王牌。
20世纪,进入后工业文明的美国人面对着腐败的华尔街、贪婪的托拉斯、权力膨胀的政府、工业文明的污染、战争对人的毁灭,让困惑的美国人重新思考“现代文明”的意义。也让美国人产生了回归自然,重返荒野的思想。人们希望在荒野里寻找到城市所没有的宁静与安逸,人们相信在荒野中能找到被工业文明压抑的纯真和活力。从那时起,“荒野主题”的文学和电影层出不穷。美国人在荒野艺术中描绘人的独立与自由、坚韧的民族性和英雄主义。至此,小李子眼中邪恶而混乱的荒野,披上了美学与道德价值的外衣。
二战之后,美国人在荒野上建立起来的经济、政治和军事力量挽救了欧洲,建立在荒野精神上的文化与艺术也压倒了欧洲的古典文明。西方艺术与文化的“首都”由巴黎变成纽约,萨特等欧洲的老派知识分子终究还是没能阻挡“粗鄙而野蛮”的美国荒野文化的入侵。
20世纪下半叶,美国由开发荒野转为保护荒野,美国人征服荒野的欲望与能量无处可泄,转向海外扩张,甚至转向探索与征服外太空,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美国那样投入巨大的热情去探索外太空。这一切都小李子等第一代美国荒野拓荒者的精神遗产。
北美的荒野与中国的江湖
我们之所以把《荒野猎人》看成风光片或者复仇片,是因为中国人难以理解与欣赏荒野精神。美国人热爱荒野的原始和广袤,传统中国人则喜欢园林和盆景,那是一种被矮化的自然,被秩序化的森林,被驯服的荒野。因为儒家文化不喜欢野性和自由,中国人不会欣赏荒野。诞生于荒野的自由主义、个人主义也从来都不是中国文化赞美的对象。
如果说荒野精神塑造了美国人的性格,那么塑造了中国人气质的就是江湖文化。当欧洲的贫瘠土地无法承受人口膨胀之时,欧洲人开始漂洋过海去开拓新大陆的荒野。而古代中国在面临人口膨胀的压力的时候,同样向外扩张,却不是探寻新大陆或开拓荒野,而是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
北美新大陆的移民最终走向了欧洲旧传统的反面,离开了土地的中国游民最终也走向了儒家文化的反面。离开乡村的宗族、血缘关系之后,安居乐业的儒家理想被打破,流落他乡游民和闯天下的商人,需要在庙堂体制与儒家秩序之外,建立一种新的精神理想,由人情、关系与面子构成的江湖秩序由此诞生。
江湖是庙堂的对立面。儒家体制的主要组织机构是宗族,决定人们行为规范的是儒家礼制。而江湖组织结构是帮会和私人团体,关系、面子、人情决定着江湖中人的行为。由明一代,江湖文化由下而上,由民间影响庙堂,官场也开始流行帮派结盟、人情交易,朋党成风之下,政见之争让位给派系利益。江湖的价值观逐渐侵蚀传统儒家的价值观,明代之后的中国被关系、面子、人情所卷裹。如果说荒野塑造了美国人的性格和精神世界,江湖则塑造了近代中国人的国民性。
结语:
如果说《阿甘正传》代表着美国新保守主义的卷土重来,《荒野猎人》则代表着美国人重建西部精神的愿景。
21世纪的美国,宗教信仰日渐式微、金融危机难以摆脱、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的冲突不断、互联网和智能化对人的异化······在种种现代危机的轮番冲击下,人们泛起回归荒野的愿望。卢梭曾经开过药方:“荒野不仅仅壮美,它还是人类恢复活力的补品和草药。”面对恐怖主义、中东危机、经济低迷、种族冲突而步履艰难的美国,需要重新唤起生于荒野的美国精神。
今天的美国渴望重拾荒野精神,而中国则试图摧毁江湖传统。江湖文化是对庙堂体制的侵蚀,江湖文化中的人情、关系是对政治秩序的破坏。江湖是古典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的过渡,要建立一个廉洁、高效的现代政治体制,首先要剔除的就是江湖文化。
20世纪50年代,新政权以摧枯拉朽之势把江湖文化横扫一空。党的力量压倒一切,填充了所有的权力空间的缝隙,江湖文化无处生存。60年代开始的文革,破坏了国家机器和政治秩序,权力产生真空之后,江湖文化死灰复燃。80年代改革开放后,在经济转型期的混乱秩序中,靠关系、讲人情的交易成本远低于正常办事的成本,江湖文化再次成为当代中国人的行为与精神的支柱。
近年来重提传统文化的复兴,意在复兴儒家文化的家国同构和等级秩序,同时剥离盘踞官场与民间的江湖文化。成功与否,重点在于体制内的交易成本是否低于江湖人情关系的交易成本,否则也是一纸空文和一厢情愿。因为我们中国人从不在乎什么“现代精神”、“体制秩序”或“江湖规则”,实用主义的我们只会选择最便利、成本最低的那一种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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