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仲旭(资料图片)。图/CFP
8月29日晚,网友“桥东里”在微博上透露,他受家属之托告知:“青年翻译家孙仲旭先生于2014年8月28日在广州辞世,享年41岁。”有出版人称孙仲旭因抑郁症自杀,孙先生的儿子向业内人士证实这一说法,并称“爸爸已经解脱了。”
孙仲旭生于1973年,毕业于郑州大学外文系,翻译出版的主要作品有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动物农场》《巴黎伦敦落魄记》,伍迪·艾伦的《门萨的娼妓》,奈保尔的《作家看人》,以及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等,总计30多部。其中《麦田里的守望者》对他的人生影响巨大,他曾说:“从译《麦田里的守望者》起,让我走上了翻译之路。”
昨晚,孙仲旭去世的消息传出后,很多翻译界、出版界、作家,包括普通读者都感到震惊。孙仲旭本人8月4日还曾在网上发布最新翻译的译文《情感教育》,很多网友在这条译文下留言表示哀悼。著名翻译家余中先说:“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很喜欢孙仲旭的译文,给他做过编辑,一直以为他很年轻,很有为。愿他安息。”
孙仲旭的早逝特别让一些青年作家感到伤心。青年作家阿乙说:“读过孙先生五六本译作,受益很多,广州见过一次,谦卑之人,就活在书本上吧。”张悦然说:“今晚睡前让我们选一本孙仲旭先生翻译的书来读,以此来悼念他吧。”
【悼念@孙仲旭 】和奥威尔一样,孙也是个太过认真的人,不能把作品仅当作作品,一个“他人的故事”;他每译一本,便要没入作者的内心一遭,衣其衣冠其冠,从头进去,从脚出来。他不只是译者,他还是一个试棺者。当得知孙译《1984》译到嚎啕大哭时,我想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奥威尔了。
试棺者孙仲旭
作者:云也退
互联网的功绩之一,是让一个人的故事,他的爱、困惑与死亡激起波澜,而互联网的恶劣,则是让你看到绝大多数人对此毫不关心,甚至反应苛酷。没有互联网时,我们的世界就这么大,我们知足于有限的、看得见的反馈,而现在,多少怨怒恚恨皆缘于亲眼见到了虚无,而我们的奋斗是在与它作无望的互搏。
孙仲旭去世,我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在豆瓣上的个人作品豆列。浸淫文字和书之人,应该是冲淡的,因为他投入多大的努力,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体现在别人眼里不过就是一块统一规格的封面,真有“广厦万间,卧眠七尺”的味道。我读过不少译本,译者在后记里谈“译事之艰”,例行公事地(在我看来是这样)感谢所有要感谢的人,妻儿老小、师友、责任编辑,等等,这些字都是给自己写的,自己在乎,但不敢妄企他人的在乎;甚至作者也是,多少次我看到卷首的“致中国读者”,心中便想:“中国读者”,这个人群有多大呢?其中又有多大的比例,会在乎这个“致”呢?
写字从来便是一桩枉抛心力的事,写字者最大的慰藉,甚至不是拿到高额酬劳——那已经不叫慰藉了——而是看到多少自己钦敬的前贤也长期苦于枵腹,忧于来日。看豆列,孙仲旭所译之前辈作者,我读过的很有限,但我知道西尔维亚·普拉思曾经四度自杀,雪莉·杰克逊英年早逝,雷蒙德·卡佛挣扎在赤贫线上,理查德·耶茨的抑郁很有名,乔治·奥威尔在年近不惑时仍在为生计恐慌,急于找份工作,最后好歹在BBC当上了战时播音员。可他又太认真,整日愤恨于战时媒体的满口谎言、扭曲事实,他写《一九八四》,部分灵感便来自在BBC所受洗脑的经历。
普拉思,奥威尔,杰克逊,耶茨,深受耶茨影响的卡佛,还有早早隐居的J.D.塞林格,甚至包括伍迪·艾伦,此外,还有孙仲旭虽未翻译,却影响了耶茨、卡佛等人的菲茨杰拉德。这些人,因为孙的缘故好像结成了一个共同体。和奥威尔一样,孙也是个太过认真的人,不能把作品仅仅当作作品,当作一具标本,一个“他人的故事”;他每译一本,便要没入作者的内心一遭,衣其衣冠其冠,从头进去,从脚出来。他不只是译者,他还是一个试棺者。
他译奥威尔和塞林格时,我便问他为何去做一些炒冷饭的事。在我看来,普通读者如我,岂能放弃董乐山、施咸荣译本,来选读你的译本呢?董、施皆有大师才子之名,纵你有强过他们的地方,如不做一些宵小之事,例如断章取义地腆着脸吆喝自己,想有所“成”,可能性太小。孙仲旭说,他就是喜欢,喜欢,再加上编辑的邀约,这事就做了。
我知道他有多爱奥威尔,这位享寿不足五秩、病恹恹、阴沉沉的作家却是他翻译的起点,每重印一次,他就修订一番。过去不在意,因为他不是我的菜,但当得知,孙仲旭译《一九八四》译到嚎啕大哭时,我想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奥威尔了。
这不仅是出于对孙仲旭品位和人格的信任。读文学的人,尤其是读耶茨、读普拉思、读卡佛的人,都懂得只要有一个人痛哭失声,这世界——原谅我讲这么文艺的话——便值得推倒重来。
很多老前辈和不太老的前辈都说,做翻译,或者做广义上的文字创作,尽量有份工作。命运待孙仲旭已相当不错,刚认识时,他便与我说,像他这样,没学过法律却能从事法务,领一份相当不错的薪水,还能有大把余暇做自己爱做之事,很好了。但说话时,我并不知道他会连年累月地翻译,至今出版了37本书。37,几近追上了他的卒岁,若他假自己以年,“等身”不是问题。
而现在我们知道,即便是如此的命运也不能削平这个平和的人内里的崎岖;甚或正是这种命运,才让他无法忍受继续这样下去,去面对又一个黑夜过后的白昼。我猜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分裂,以文学翻译为生之酷爱,却还得蹭蹬俗世聊以哺给,无法倾身于酷爱之中,犹如海因里希·冯·奥夫特尔丁根无法觅获那朵梦中的蓝花。就是这分裂,在那些不懂、不读、不屑文学的人,自然也不会去“凝视深渊”的人看来,难道不值得他烧一柱高香,额手称幸么?
以前读普拉思自传小说《钟形罩》,很疑虑为什么人们要赞赏那么沉重的书,一个女诗人亲身记录自己的毁灭,以女性少有的滑稽戏谑起笔,一步步进入常见的可怕的抑郁心境,时间越过越快,因为生活的内容越来越寡淡、乏味、陈陈相因,再无新人可期,再无鲜美的云在月上飞扬。我想,或许这跟看恐怖片的原理是一样的:见到了别人的苦,合上书本后,才能享受自己的宁静。
但,一本文学书真的只是恐怖片么?编辑们都说,每次有英语新书都想着问问Luke,他们其实也都明白,这一本本的小说,而且大多是描写人的某种失败的小说,会磨损一个译者,不只是他的光阴,还有对生的理解和认知。最好的故事都是悲剧,主人公无可挽回地毁于他的人性弱点:他们建房子,他们铺路,他们相爱,然后,作者飞到空中或跳到对岸,高喊着“完了,完了,都完了”。我们掩卷,怅然仰首:是啊,怎么就都完了呢?
试棺者孙仲旭,多少次浸入悲剧又厮搏而出,以至于他的非洲之行,看起来都像是面对虚无最后的挣扎,让时间过得慢一点,甚至重焕新鲜。但是,还是让我们不建房子也不铺路吧;我们建一座房子在心里,铺一条路缠卷起来在灵魂里。我们在内部都会不死。在内部,一位杰出的译者能得到他想要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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