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一生很纠结。在郓城县政府担任公职时,喜欢结交江洋大盗,救济窝藏、挥金如土,为违法犯罪分子充当保护伞,宁可被双开也无悔意。在梁山泊落草为寇后,却又每每心怀朝廷,盼望早日被招安,做个有头有脸的公家人。
宋江礼让卢俊义为梁山之主的时候,曾经对自己和卢俊义有个相对客观的对比评价:“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众人无能得及。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兄弟不弃,暂居尊位;员外生于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又非众人所能得及。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众,手无缚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一发众人无能得及。员外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时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升迁,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
这话或许有点矫情,但既然能把自己研究到这种深刻程度,也不能说宋江完全是在做秀。从本质上讲,当时的宋江既非常自负,也相当自卑。说他自负,是感觉自己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略。说他自卑,是他感觉自己确实属于一介草根,在高层既无靠山,也无名望。所谓“山东及时雨”,只是在社会底层混得一点小小名声,根本上不得台面,难登大雅之堂。所谓“富二代”,估计他老爹宋太公省吃俭用也就混个“守些田园过活”的富裕中农。加之宋江本人仗义疏财、挥金如土,别说富甲一方的卢员外,就连祝家庄、曾头市那样的大户,宋家也远远比不上。说到宋江的“押司”职务,如果是在时下,也许算得县政府机关里手眼通天的角色。可在宋元明清时期,“押司”真的只能算作“小吏”,根本不算“官”。
漫长的农业社会,中国的经济总量相对较小,各级政府机构简约,真正在编的机关干部很少。以官员体制比较规范的明清时代为例,一个县里真正的行政岗位也就那么几个:县令(知县),正县级;县丞,正科级;主簿,正股级;典史,无行政级别。另有儒学教谕,正科级;儒学训导,副科级。再有巡检司,副股级。真正算得上官员的,配备齐全了,也就这些。正常情况下,受各地人口、财力限制,这些官员是设不全的,往往空缺。同样人数有限的一线工作人员,快壮皂三班头领、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的经承,都没有行政级别。至于宋江在北宋末年所担任的“押司”之类,不但没有级别,甚至可能是事业编。想由此跨系列升任知县一类的行政官员,是根本不可能的。想一步步升迁为封疆大吏、朝廷大员,更是痴人说梦。
基层事业编的宋江尽管也是“刀笔精通,吏道纯熟”,却没有科举得中,延误了仕途,估计一是可能有难言之隐,二是可能做了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封建时代,学业有成却未中科举的大有人在。蒲松龄那样的书呆子自不必说,单是那些路、府、州、县主官的刑名、钱谷师爷,就都是文才出众、管理水平极高的人才。由于方方面面的原因,自己不能金榜题目,最终只能给那些高分低能的官老爷们做职业经理人。而且,作为地方行政官员私人聘用的打工仔,他们正常也是无法进入仕途的。当然,英雄不问出处,在宋朝小角色当了大领导的也有。小混混高俅不过是苏东坡家里的一个小小书童,就因为踢得一脚好球,被推荐给了大宋储君赵佶,最终主荣奴贵,竟然坐上了太尉、殿前都指挥使的宝座。可宋江毕竟不是高俅,尽管写得一首好公文,偶尔也能填词作赋,但离王诜、苏东坡们远了去了,谁给推荐?
宋江很郁闷,正常发展下去,量自己今生今世做不得朝廷大员,无法显亲扬名、封妻荫子。宋江很快活,白天兢兢业业当好公差,晚上全心全意结交江湖,偶尔包个二奶、姘个小三,也没人说他的不是。可惜,瓦罐难离井口破,河边迟早要湿鞋。先是交友不慎跟梁山晁盖之流产生瓜葛,又被二奶阎婆惜抓住把柄,扬言要去有关部门举报。及时雨宋江的后院着火了,再大的雨救得了别人也救不得自己,慌不择路的他选择了挥刀杀人。
宋江杀人本可一走了之,亡命江湖。可他老爹宋太公是个真正的善良守法公民,思想很正统,做事很保守,他不希望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就此成为黑户。于是不惜家财,上下打点之后,骗回宋江让他投案自首,重新做人。宋江依了,当公家人时间久了,真的不想去做通缉犯,只要无须偿命,领罪受罚,仍是他的首选。倘若照着这条轨迹走下去,在服刑地也好,将来有机会回原籍也好,做个安善良民倒也逍遥自在。可惜,宋江此行不够低调,加之江湖朋友太多,把他捧到了天上,最终又掉在了地下。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雠,血染浔阳江口!”“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敢来黄巢不丈夫!”宋江在浔阳楼白粉壁上题的那两首反诗,今天看也就是毛头小伙子在网络论坛上发个泄愤的帖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是杀人判刑的,仇人早被他杀了,他找谁报仇?谁又欺负过他?纯粹一派漫无边际的疯话。可惜,疯话也能惹是非,他用了实名,而且被人查准了IP,这叫一个惨。惨就惨吧,这种混话,让一般官员听了也就拖过去问明情由,打顿板子算了。很不幸,宋江遇到两个刚愎自用,又喜欢小题大作的主儿。非要拿这点小事大做文章,把他往死里整。这叫一个背。
好在梁山众好汉念及旧情,舍身相救,宋公明死里逃生。而此时的宋江心中燃烧着仇恨的怒火,非要晁盖哥哥送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杀了黄文炳那厮全家。这与后文中宋江劝阻林冲杀高俅时真的判若两人。很显然,世界上本无所谓顾全大局、心胸豁达,关键问题无非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别人身上。
性命保住了,仇人杀掉了,宋江做安善良民的路也就此堵死了。加盟梁山公司的宋江由此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他会就此快乐吗?没有。宋代先贤范仲淹有句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宋江也差不多,正如咱们一开始所说的:当公家人则结交江洋大盗,落草为寇则想回归体制内。纠结。所谓条条道路通梁山,开弓没有回头箭,少有几个人会像宋江这样上了梁山还想安全着陆再下来。
宋江果然人才,宋江颇有谋略。凭良心说,这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想招安就是想招安,绝不藏着掖着。自从宋江上了梁山,尤其在山寨是主持工作以后,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切的行动几乎都是围绕回归体制内展开的。稍嫌残酷的是,那些杀人越货、有家难回的好汉为了获得特赦,确实需要把事情搞大,引起最高当局足够重视,然后赢得机会接受招安。可人家秦明、黄信、呼延灼、徐宁、关胜、索超、董平、张清等人,原本就是手上无血、身上无案的政府官员。你把人家弄个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裹携上山,最终也无非落个官复原职。还有那卢俊义,原本富甲一方,尽管老婆不守妇道,有红杏出墙的意愿,可只要卢员外在家看紧点料也无事。偏偏这及时雨宋江为了赚他上山就让人家白吃恁多苦头,最终落个服毒他杀、葬身河底。至于公孙胜、三阮、李俊、两童、燕青那些人,你给人家官,人家也不想做。
也许宋江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也许宋江被接连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一意孤行,虽九死其犹未悔。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梁山泊与大宋朝廷之间的故事都是沿着他的设想展开的。当年的郓城小吏,终于变成了朝廷命官,敢不肝脑涂地报君恩?终南捷径,直达天听,能不效力沙场觅封侯?踌躇满志的宋江果然人中豪杰,剑锋所指,扫北辽、平田虎、灭王庆、擒方腊,所向披靡。王诜、苏东坡没有举荐宋江,而举荐了高俅,真是个天大的错误。宋公明春风得意马蹄轻,一日红透汴梁城。只是苦了那些曾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的弟兄们。一将成名万骨枯,众多的无名小卒不说,单是那叱咤风云的一百单八将,最终也几乎要凋零殆尽。
一位伟人当年评价《水浒》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这话一点不假,只是设想宋江没有走出这段曲折的轨迹,没有下海之后这通折腾,仍是郓城县的一个小公务员或者事业编,作为统治阶级的普通一员,自然会与方腊、王庆、田虎形同水火。可他纵然想去打方腊,能有资格吗?肉食者谋之,宋江不过一小吏、一草根而已。伟人又说:“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这话仍然很有道理。只是感觉不能打方腊的高俅们占居大宋朝堂,尸位素餐;而有能力打方腊的宋江们却很可能会终生埋没于乡间,沉沦于草莽。这是宋江们的悲哀,这是大宋王朝的悲哀。所谓劣币驱逐良币,这等问题绝对不能等闲视之,绵延160多年的北宋王朝就是因此而崩盘的。
宋江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志得意满的宋江最终喝下了自酿的苦酒,顺便还连累了自己的好搭档卢俊义、第一粉丝黑旋风李逵。身后的事情他看不到了,自比张良、徐茂功的智多星吴用,将门之子的官二代小李广花荣,也放下平生所学,为了那场虚幻的招安舍生而去。
宋江无怨无悔。天子脚下死,做鬼也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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