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姣,记住,这就是生活”
“我们是一对奇怪的母女。”闫凤姣常这么说。
母亲骨架很大,1米68的个头,肩宽体壮。年轻时,她在矿场上干的都是重体力活,举着10磅重的锤子把大矿石敲成小块。有次矿石迸裂,重重地崩进了她穿着雨靴的小腿,看着血透过层层缠腿布渗出来,她不慌不忙,光想着如果去包扎再回来会少赚多少工分。那一次,母亲最后差点儿因为失血过多昏迷。
闫凤姣长得却出奇娇小。10岁时来上海讨生活,当时闫凤姣1米63,却只有七十几斤,此后她再也没有长高。闫凤姣说,妈妈是看上去刚强,其实很柔弱;自己则是外表娇小,其实硬气得很。
9岁那年,在矿区当地质测量员的父亲,因为事故被泥浆活活憋死了。在学校,闫凤姣不相信同学告诉她父亲去世的消息,直接和那人吵了一架。下午上课的时候,一个亲戚就来把她接走了。
母亲双眼红肿,看见她强撑出一个笑容,喊了声,宝贝女儿快过来。闫凤姣当即确定她父亲没了――“因为我妈妈从没叫过我‘宝贝’”。闫凤姣不敢哭出声来,脸一直控制不住地抖。“我妈是不许我放声大哭的,她觉得这没教养,要是这么哭的话会被她打。”那天,妈妈看到女儿的样子,说:“女儿哭吧,妈妈不会怪你的。”闫凤姣这才哭出声。
闫凤姣也只哭过那一次。父亲葬礼过后,她把妈妈的裙子套在头上扮古装搞怪,想逗大家笑,亲戚们没有笑,抱起她就哭。
妈妈心里犯嘀咕,偷偷和小姨说:“这孩子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她爸爸死了她都不难过。”小姨直接回她:“不是没心没肺,是像你,什么都硬扛,”指指窗外,“你看,刚才在这儿逗你笑,现在躲到外面去哭了。”
对于那段过去,闫凤姣还讲过一个故事。她养过一只猫,耳朵尖尖的。闫凤姣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趴在她家的平房顶上,闫凤姣穿着一件单衣,在寒风中哄了五个小时,才把这只野猫从房顶上哄了下来。
野猫成了家猫,被养得肥肥胖胖。父亲去世才没几天,猫却被附近一户邻居杀了吃掉。那一天闫凤姣到处找不到那只猫,妈妈淡淡地说:“别找了,家里的顶梁柱一倒,连畜生都保不住了。”“姣姣,记住,这就是生活。”妈妈说。
“我突然觉得,来上海是上了一艘贼船”
现在,闫凤姣依然不确定,从表姐家出门,坐哪路公交车才能到地铁站。事实上,虽然来上海十年了,她还是会晕车――这或许是她与这个城市刻意保持的心理距离。
闫凤姣很少出门。这个城市没有她习惯的娱乐,没有她特别想见的人。和她做伴的,是半个月前她和表姐两人合买的一只泰迪熊,起名叫“歪歪”,东北话里说这个女孩子比较“歪”,就是要强、厉害的意思。
上海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母亲在枕头套上自己绣的“上海”标签。爸爸出事前,家境尚算小康,他们会买上海的手表、缝纫机、家具。那是他们对更美好生活的想象。
爸爸去世后,妈妈的想法依旧没变,“姣姣,我们一定要过上更好的生活”。妈妈先到了上海,一年后把她也接了过去。
20平米的单间,这就是闫凤姣最初接触的上海。“这么小啊?”闫凤姣一说完就后悔了。2000年,单间的租金是400元,母亲做服务员一个月的工资是800元。
妈妈在上海的第一年,不断寄好看的衣服和新奇的小东西给她,刻意维持着一个上海假象。事实上,真正的上海已经改变妈妈了,她不再化妆,再也不是那个拿一百多元工资,却敢买两三百块钱衣服,被婆婆批评大手大脚的女人了。闫凤姣知道,对她们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上海。
闫凤姣后来才知道,妈妈靠求人才让她读上了书。从不求人的妈妈,手上没钱,只能每天准时到校长那儿报到,求到最后校长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了。摸底考试闫凤姣英文18分,数学38分,她自己一点点补,补的是山沟和大城市之间的差距,补不上只能留级。
她每天早上三四点钟起来背英语,一直背到早上六点,晚上回来写作业复习到一两点。刚来上海的闫凤姣,许多个晚上都是伏在书桌上睡着的。
等她的英文成绩好到能当课代表的时候,她才知道成绩再好,也打败不了户籍。这个城市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不是本地考生,不能在上海考试,不能在上海升高中。闫凤姣曾在心里偷偷怪过妈妈,“这么拼命学,学完之后,发现还是没用”。
“我突然觉得,来上海是上了一艘贼船。”母女俩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继续求人、找关系、送礼。她不负众望考上一所市重点,但得负担两份学费,多加的那一份是为了托管学籍,每学期加起来要一万三千块。这钱她们根本凑不出来,最后是动用了爸爸去世赔偿的抚恤金。“两万块,爸爸的一条命,只够在上海带我一程”。三年后,高考又是她们母女俩的一道大坎。
高中那几年,闫凤姣剪短发,像男生。她喜欢长跑,永远是第一名。每次参加运动会,班级都指望她拿金牌。体育考试的时候,同学也喜欢跟在她后头跑,她喜欢领跑的状态,就像她走路也总是越走越快,视野里没有人的感觉才让她有存在感。
她从不和同学聊家里的事情。在同学的描述中,闫凤姣感受着这个城市,热闹的KTV、时髦的酒吧、新奇的餐馆、能买到日本零食和服装的商场。每个月,妈妈会在一两个休息日带她逛逛街,不过她们总是逛得太快,快得像是要逃离这个物质世界。至于爱美之心,闫凤姣只能从同学那儿借来《昕薇》和《瑞丽》,然后用想象来满足。
她只任性过一回。她喜欢画画,别人读书的时间,她用来画素描。她和妈妈商量,自己想学设计,“其实学设计是为了可以画画”。妈妈没回答,她的努力也就到此为止了。
东挪西凑,妈妈终于攒够了用来四处打点的钱,她可以在上海参加高考了。老师建议她考艺术类专业,闫凤姣考了小组第二,录取通知书来了,但艺术类学校的学费对这个家庭来说,过于沉重了。
闫凤姣笑着和妈妈说,咱不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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