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期,董惠娟已经读完应用心理学的硕士课程。她开始分析自己。
2000年前后,买房的压力和儿子的叛逆期一起袭来,董惠娟觉得要被压垮了。那段时间,她总做梦:妈妈坐在唐山一处地下通道的入口处向她招手,她跟在妈妈后面,沿着漆黑的地下通道,一直走,一直走,越走越亮,接着,妈妈就消失了。
后来,在博士论文进展不顺利、被家庭琐事缠身时,她总会做这样的梦,有时是地震前一家人给妈妈过生日的画面,有时是妈妈送她上学的场景。
她分析,每当精神脆弱时,就会出现梦魇和闪回。而创伤的根源在于,成长中,她缺乏父母的支持。
在北京、上海学习时,别人一听她是唐山人,总会好奇家里有没有人受伤。“我从来不会告诉别人,那个伤痛是不想被别人扒的。”董惠娟说。
事后她知道,在心理学上,这叫“回避”,也是心理创伤的一种。
她尝试自我调节。每天早上,跑到广场上跳集体健身操。“大家伴随音乐一起跳起来时,内心会有一种满足感。”后来,得了风湿,跳不动了,就去逛商场,只看不买。现在,她几乎能认全商场里的所有品牌。
2004年12月,印度洋海啸,董惠娟正在中国地震局地球物理研究所读博二。她和同伴们赶去心理援助时,又看到了一具具泡得发胀、发白的尸体,到处都是灾民,表情恐慌。
她发现,灾难场景并没有勾起她关于唐山地震的回忆,这意味着,她已经开始慢慢走出之前的心理创伤。
关于唐山地震的亲身经历和前辈的问卷调研、印度洋海啸的心理援助经历,成了她博士论文的重要组成部分。
2006年,她终于拿到博士学位。所攻读的方向,也是和她的命运紧密相连的灾害心理学。
在博士论文的扉页,她写道:“仅以此文献给养育我成长的父母。这么多年来,他们的在天之灵一直在给予我支持和鼓励。”
援川
包括董惠娟、张本等在内的学者一直都觉得,1976年,由于社会环境和医疗条件所限,导致震后心理救援缺失,造成了太多存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唐山病人。
这是董惠娟的一块心病。
2008年汶川地震,她找到了出口。
那一年,唐山派出了大批救援队伍、心理救援团、医疗工作者支援汶川。
董惠娟是唐山第一批到达汶川心理援助的14名队员之一。5月15日,抵达绵竹。她回忆,满眼都是受伤的灾民、救援的部队,这和1976年的唐山类似,但她已经没有任何心理不适。运送物资的车辆在路上排着长龙,这让她觉得,国家目前的经济状况早已不是唐山地震时的状态了。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救人!”她想,当年,唐山人没有灾害心理应急救援留下了遗憾,汶川人不能再有了。
同一批参加心理救援的华北理工大学心理学院教授杨绍清发现,作为唐山地震的亲历者,在汶川做心理援助,很有优势。“亲历者的说法,会让他们的恐惧消除很多。”
杨绍清记得,很多心理救援的队员,都是揭唐山地震的伤疤去治疗汶川地震的创伤。
在汶川的39天,董惠娟对数不清的灾民做了心理干预。看到父母双亡的孩子,她总会下意识地说“我也是地震孤儿”。一句话,瞬间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让董惠娟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截肢的17岁花季少女。董惠娟是在一个温度高达50摄氏度的帐篷里发现她的。女孩已经21天没有走出帐篷了。
董惠娟走上去,刚想把手放在女孩的右腿上,突然发现,穿着白色裤子的右腿空荡荡的。寒暄后,女孩哭着强调,她再也穿不了裙子了。
经过几十分钟的心理干预,女孩走出了帐篷。
那是中午,阳光炙热。董惠娟站在女孩对面一米远的地方。但女孩拖着一条腿往前跳,几次摔倒,又几次爬起来。董惠娟站在对面,心绞着痛,跟女孩说,加油,加油。
最终,女孩蹦跳着扑到董惠娟怀里。女孩哭着说:“阿姨,是你又让我活了过来。”
董惠娟一直和女孩保持着联系。如今,女孩装上了假肢,恢复了正常生活,还在一家酒店当上了经理。
董惠娟团队从2008年连续跟踪汶川四五所学校、2000多名学生的心理状况。数据显示,在最开始的几年,孩子们的焦虑、恐惧、抑郁、偏执等指标都比较高。从2011年开始,各项指标逐渐回到正常水平。
她觉得很欣慰。汶川地震,可以算是她灾害心理学理论的一次成功的应用和推广。后来,她又在唐山255医院挂牌成立了灾害心理危机干预救助中心。
她希望,心理救援能成为常态,出现灾害时,心理专家能及时介入,帮助更多人。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