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最终还是离开了。在地震前几天,兄妹几个都才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给妈妈过生日,一夜之间,一大家人,没了四口。
董惠娟想扒出废墟下面的父母,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守着。到了晚上,废墟下的叫喊声、呻吟声,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她的耳边萦绕。
董惠娟回忆,事后多年,那种代表着疼痛和悲伤的声音始终萦绕在她耳边。“很凄凉”。
父母被挖出时,已经是震后的第三天。装遗体的卡车快开走时,董惠娟问解放军,要拉到哪里去。对方回,很远很远。
后来,她打听到,当时的遇难者都被拉到了南湖附近掩埋。但之后的很多年,她一直找,一直找,也没有找到具体的位置。
“没有一个可以悼念他们的地方。”7月14日下午,董惠娟声音颤抖,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这是最残酷的事情。”
遗憾最终积聚成心病。每到7月28日,那些画面、场景、声音、味道立刻涌上来,悲恸,焦虑,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
创伤
父母离开之后,再小的事情,也会在瞬间把姐妹四人击败。
1976年的一个冬夜,姐妹四个住在简易棚里。气温零下十几度,北风呼呼地往棚子里灌。
姐妹四个抱在一起取暖。不知道谁冒出一句,真羡慕邻居家,搭的棚子真好,有油毡,不漏风。“我们可怎么办?要是爸妈在就好了。”
话音刚落,姐妹四个互相对视了两三秒,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抱头痛哭。
董惠娟回忆,在震后的一两年里,这种歇斯底里会在任何不经意的时刻出现——家里的一座古典钟被挖了出来,姐姐立刻夺过来,喊着,人都死了,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搬起来,便扔了出去;在董惠娟当时任教学校的教研室里,只要有一个老师嚎啕大哭,周围的同事都会跟上,几分钟后,整个办公室就被哭泣声淹没。
恢复高考后的第三年,董惠娟考入河北师范大学。一天晚上,正在宿舍睡觉,楼上传来了“轰轰轰”的声音。她和室友惊醒,当年地震时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重现。跳下床,撒腿就跑,一路狂奔到操场,才知道,原来是楼上的同学,起夜时不小心碰到了铅球,6公斤重的铅球一滚,形成类似地震的声音。
第二天上课,不少同学胳膊擦伤、下巴碰破皮,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唐山人。晚上听到声音,慌了神,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
董惠娟逐渐意识到,时间并不能抚平地震带来的阴影。“我很心痛,为什么隔了几年,我们还是处于警觉和惊恐的状态。”
暑假回到家,大姐总是提醒,7月28日快到了,要给父母烧纸了。在董惠娟的记忆里,每年的那一天,总是弥漫着烟雾。在唐山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人烧纸,黑色的纸灰漫天都是,整个城市都沉浸在悲伤的氛围里。
董惠娟还发现,她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包括她自己,在7月28日前后,都会感觉情绪低落,持续一个礼拜左右才会好转。极度悲伤时,姐妹们还会抱怨,活着有什么意思,还是去找爸爸妈妈吧。
类似的情绪会在两个节日重现:清明节,农历十月一日——中国民间祭奠先亡之人的寒衣节。
董家对面的一个邻居,地震中失去了父母和妻子。之后的一两年里,这个中年男人每天坐在简易房门口一会儿哭一会笑。有人和他说话,他只会重复两句“好好活着”、“我不悲伤”。
董惠娟那会儿总是反复咂巴他那句“好好活着”。但没几年,男人就过世了。
为什么唐山有这么多的创伤?董惠娟很困惑。她想通过读心理学的方式,分析自己和身边的人。
病人
和董惠娟一样困惑的,还有开滦精神卫生中心的十几位医生。
医生于振剑至今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接触到的一个病例。一位二十多岁的女性,到了陌生场所,如果发现门窗不能打开,就会非常恐慌。她无法正常乘坐封闭的电梯、轿车、煤矿上通勤的绿皮火车。
追溯原因,于振剑发现,大地震时,她十来岁,被埋了几个小时,黑暗中,窒息的感觉非常强烈。被救后,这种恐惧被压抑了,十年后,出差遇到类似的场景,心理创伤再次被激发。
时任开滦精神卫生中心院长的张本也遇到不少类似的病例,亲人在地震中丧生后,不少幸存者在十多年里连续出现无法正常入睡、做噩梦、易伤感、对人生失去兴趣、对未来失去信心的状况。
医生们发现,这些具有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的病人,大都经历过唐山大地震。
1995年开始,张本带着于振剑等十几位医生,针对地震对孤儿、丧偶再婚者、截瘫患者、一般受难者等不同群体开展了研究,历时十年。
数据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地震的亲历者们患神经症、焦虑症、恐惧症的比例远高于正常人群。在地震中承受的心理创伤程度越高,二十年后,他们的心理健康程度越低。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