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我有机会去大凉山核心地带美姑县做一次探访,为期近20天。方式是食宿在彝民家中,就近感受了解大凉山日常的生活形态。此前,我对大凉山的了解基本限于媒体传达的危机性内容:毒品、艾滋、贫穷。实地探访一方面印证深化了这些内容,但在另一方面,也改变了我的一些理解:在被外界聚焦的危机、断裂性之下,大凉山生活仍有其日常性的根基,包括劳动、起居、情感、习俗,以致和外界同样丰富的人性内容,而这一面往往被忽略了,使得大凉山成了某种“异类”,历史进程中的“化石”。需要一种更内在的视角,才能够理解大凉山日常生活和毒品、艾滋、极度贫困等断裂性危机之间的关系,二者往往不可分割地伴生依存。在危机之下,也蕴藏着一个族群延续的生命力,与破解困局的希望。对于阳光和土地的信任无间,在历史罅隙中保留下来的敏感与自尊,人性的某种浑朴自在,既可以造就贫陋荒凉的外观,也包含了值得珍视的内在价值。另外,现实的改变也正在发生。虽然时间匆促,但我希望能够更靠近大凉山土地上的人,更内在地传达他们,而不只是一个外来的打量者。本文系“大凉山生活:日常的和忧患的”下篇
“在大凉山,人群总是晾晒在阳光下,黑暗匿在土屋中。日常的和忧患的,像尘与土难以区分。”
尘土
正午时分,大家都躺在曲笔石布家门前的地上。
下雨天,穿过院子走向石布的家门很艰难。地上堆积腐殖质的粪土,化为稀泥,一直延伸到门边,来源是大门旁的两个猪窝和院子对面的牲口棚,牲口拉下了粪便,又将一切成型之物践踏为污泥。
在金固吉哈和阿达母子家门前,情形更为困难,对于外来者来说,几块粪水中的跳石成为唯一的途径,稍微干结一点的靠里半截院子被一只充满敌意的大狗占据,它看护着羊群归家的迂回道路。
这已经是改观后的场景。数年以前,牲口还在屋里豢养,把家门前作为沤粪场地是山里的传统。
眼下猪群在门前进食之后,石布的母亲会赶着它们到屋后通向金固吉哈家的小路上去排粪,这条路上横亘着的全是猪大便。没有用来沤肥的猪圈。有时候,石布的母亲会把小猪和怀孕的母猪叫进屋里去喂食,以免争抢。
人没有厕所,远远近近地到地里去解手。打工的青年和上学的孩子,在“上厕所”与“就地方便”之间来回切换,果果和五牛这样的年轻人回家之初会觉得不适,“但没有人去修”。
中午的阳光强烈起来,门前的粪土晒干了一些。歇晌的人们铺开查尔瓦躺下,或者席地而坐,几个孩子坐在院子旁边的柴垛上。每个村子都能看到或坐或躺在地上的人群,散漫地聊着天,话题时有时无,随风聚散。几个妇女在缝着手中的查尔瓦,一件精工的羊毛里子查尔瓦要费上半年功夫,只能在明亮的阳光下完成。即使是在美姑县城里,也四处是这样的情形。
阳光是大凉山最好的东西,远胜于此时屋顶下的黑暗。只要太阳一出来,人们就会席地而坐,聚集在阳光下。阳光和尘土一起塑造了彝族人脸上的颜色,和这里微红的土层近似,难以分离。
下午变天下起了小雨,人群都散了,各自去干活,石布的三弟留守在院地上,一动不动。身边光着下身的小弟弟哭泣起来,被阿妈抱走。老三仍旧坐在院地,直到小雨过去,天色将暮。
索布家的门前,中午聚集了十来个晒太阳的人,妈妈和大大小小的孩子,外婆和婶婶,几个邻居家的大人小孩。一直在感冒的外婆侧躺在一张破旧的查尔瓦上,同样在感冒的婶婶躺在高高的柴堆上。小弟弟躺在门前铺的一件衣服上,鼓起高高的肚皮,照顾他的大妹对着他的肚脐吹气。一会又背起他,躬身在石板上玩一种切野蒿游戏,像阿妈切猪草的样子。二妹则在门口的猪栏上攀爬上下。小妹妹从妈妈背上放了下来,躺在缝查尔瓦的母亲身边。老五仍旧光着屁股,和老四在土里玩梭坝坝游戏。
“小弟弟躺在门前铺的一件衣服上,鼓起高高的肚皮,照顾他的大妹对着他的肚脐吹气。”(作者供图)
一会儿,感冒的小妹妹哭了起来,一时无人照看的她拉了屎,并无人觉得应该为她擦屁股,任穿开裆裤的她四处蹭干净,只有家里的黑狗感兴趣地嗅了嗅她的屁股。光着下身的老五又开始流鼻血,和脸上的尘土粘在一起。二妹妹的鼻涕还挂在上唇一伸一缩。有一会老六无人照顾,在门前地上大声哭泣起来,直到大妹妹想起了他,回来哦哦地哄,把他抱起来背着。
大猪从猪栏里牵走,拴在大门旁边的坡上,在阳光下舒服地睡觉,傍晚再回到门前进食。
从这里望下去,整个村子袒露在阳光下,明显没有更靠近低山的觉力家一带干净:小路被牲口踩成了烂泥,烈日也没能晒干,粪水横流,蚊蝇嗡嘤,各家小院都沤着粪泥。路口扔着一堆堆啤酒瓶子,是节日纵酒的陈迹,无人回收。白色的梨花触目地盛开在高处,和地上的情形似乎全无关联。
在一处墙角,三个小姑娘躺在尘埃里,像是在天然的襁褓中,全无戒心。脸庞和头发的尘土近于透明,天生清秀的面目之美,像是节日极尽艳丽的服饰,与触目惊心的脏污合为一体,难于分解。在索布的妈妈和两个妹妹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强烈反差,似乎天生如此又令人不安。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