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天花板
在护工们眼中,祝江的脾气越来越大。
“一开始还比较积极做康复,七八个月后,情绪就不行了。”护工韦成和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护理多月之后,韦成离开,祝江注册了天涯账号,花费多天时间在电脑上敲字,连发四个帖子斥责韦成。“高烧40多度,护工说不用管我,说我一翻身就邪乎。”
一位护工说,有时给他换姿势,重新垫5、6次都不满意。“他的活儿不好伺候”,几年来,祝江的护工换了好几茬。
“同事、朋友一开始来的多,后来就很少了,几乎没有印象。”多位护工回忆。
祝江和父母的关系也开始恶化。他抗拒母亲喂饭,哪怕是他最爱吃的葱花饼;父母来看望时,他大声吵闹。“他爸妈时不时来看他,但每次连1小时都难留,吵得不行。”护工说。
在控诉护工的帖子后,有网友质疑换个陪护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不与家属沟通?
祝江回复道:“你们不明白,在医院是病人家属说了算,病人是没有话语权的。”
他甚至在网上评论,“最毒父母心”、“对父母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他曾使用的QQ空间、人人网、微博等社交平台近乎空无一物,唯有他在QQ签名上留下一句话:如果有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这些看似激烈的矛盾,只有祝江和家人清楚,但祝江的父母拒绝接受采访。
“我们都劝,医生和他单位领导也劝,他自己想不开。”祝江的母亲和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记者了解到,祝江的父母开始在郑州租房照顾他。后来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儿子,身体也不好,孙子也需要他们照看,父母就回了老家。但他们仍每隔一星期或半个月就乘车4个多小时来郑州看望他。
多名护工和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分析,祝江把自己的遭遇归结到父母身上,父母成了他发泄情绪的渠道,“他知道跟我们发不着脾气,大不了我们就不干了。”
祝江所在的16号病床背向窗户,看不到窗外,视野之内只有的白色天花板。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一言不发,不和同屋的人聊天。即使在春天,他也不愿让护工推他出去晒太阳。
但他每天有一件必做的事:晚上8点至10点,他坚持让护工将他抱到轮椅上,用双手夹着一根铅笔,点击笔记本电脑上的按键打字上网,从未间断。
在外人看来,这是祝江积极和外界融入的一种方式。
事实上,他在寻找能杀死自己的那个人。
“连选择死亡的权利也没有”
祝江想死。
一位熟悉祝江的护工和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一两年前开始,祝江就有了死的想法。
但祝江的身体现状,几乎不可能完成自杀:除了双臂和脖子以上部位能动,其它部位均无知觉。
护工王大姐说,去年春天,祝江请求一位护工帮他自杀,他把5万元工资存款给她。
那位护工开玩笑回复他,“5万块钱哪够,杀了你,我还得偿命呢。”
“那我多攒一点儿钱再说,年底大概就能攒够十万元。”祝江继续求她。
看祝江并非是开玩笑,护工一口回绝,“你就是给我20万也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
祝江所经历的绝望,几乎每一位高位截瘫的病人都捱过。
河北廊坊37岁的郭斌6年前遭遇车祸,高位截瘫。他全身动弹不得,连手指的移动也十分费力,在网上,他称呼自己是“不会腐烂的尸体”。
郭斌也曾希望速死,甚至发帖卖肾。
河南男孩郝运,在2007年由于意外造成高位截瘫。在媒体报道中,郝运讲述了他所尝试的自杀方式,六年来,他绝食、咬舌、咬手腕……,都失败了。“我想自杀,但是因为不能行动,连选择死亡的权利也没有。”
郝运日夜期盼安乐死合法化。希望自己能“有尊严的死去”。
郑州大学五附院康复科一名医生坦言,难以接受现实、觉得未来渺茫是科室内每一位肢体残疾的病患都会度过的心理难关。
“有尊严地活着”,是他们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他们希望能够得到一些社会就业渠道的支持,以便自食其力。可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短期或者长期的计划。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一位来自河南安阳的高位截瘫患者和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2016年4月5日中午1时许,郑州某医院五楼ICU监护室内,护士将营养液推入注射器,液体顺着导管,流入祝江的鼻孔。
祝江所在单位——河南省森林公安一负责人介绍,单位每个月都将6万元左右的治疗费用划至医院,以维持他的后续治疗及看护费用。
春天的午后,祝江半睁着双眼,像一口空洞的枯井。窗外是热闹的巷子。现在,他与世界隔绝了。
(为保护病人及嫌疑人隐私,祝江、徐俊、郭斌、郝运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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