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周恩来、陈毅等人由于看到个人奋斗的无望,转而寻求集体的力量;张若名的情形则完全不同,通过个人奋斗获得成功的大门依然敞开。她的法语进步很快,交流没有障碍;她的学习成绩优秀,可以通过考试或学历验证合法地进入大学。同时,她得到一位热爱中国文化的法国参议员遗孀碧细女士的资助,解决了学费问题。而在另一边,组织生活、铁的纪律,使她无法适应;个人的自由和权利、独立和尊严得不到保障,更是与她的理想相违背。于是,她经过反复痛苦的思想挣扎,最后决定,脱离政治活动,退出组织,留在法国专心读书。
对于张若名告别革命的选择,郭隆真、周恩来等人自然是竭力反对,反复规劝、耐心开导,但张若名决心已定,毅然与这些曾经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分道扬镳。据说,她后来与杨堃定情时相约:“此生不再过问政治,专心从事学术研究。”可见,她的态度是前后一致的。她的选择经过深思熟虑,绝不是一时情绪波动的结果。
五
1924年7月,周恩来回国;冬季,郭隆真去了莫斯科。张若名从此与他们失去联系,独自在里昂大学,埋头读书。为了节省开支,她住进一所教会办的女子中学公寓。1927年下半年,她以三科合格的优异成绩顺利进入里昂中法大学,享受官费待遇,迁至校内女生宿舍。1928年2月,她又以四科合格的成绩获得里昂大学颁发的文科硕士学位。
郭隆真去莫斯科前夕,介绍杨堃与张若名相识。杨堃是郭隆真的同乡,1921年里昂中法大学在国内招收的第一批官费留学生之一。张若名住进校内后,与他开始交往。1928年,两人确定恋爱关系。 1930年5月31日,杨堃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后的第二天,两人在学校大礼堂举办婚礼;12月15日,张若名也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北平中法大学校长李圣章当时正在里昂,现场聘请她为北平中法大学服尔德学院(文学院)教授。
1931年至1937年,在北平中法大学任教期间,张若名的生活相对平静而安逸。她专心于教学,致力于中法文化的交流。博士论文《纪德的态度》正式出版,受到法国学者包括纪德本人的好评。当时有传言,说纪德去了苏联,将成为一名共产主义者。张若名却表示怀疑,她写了一篇短文《关于安德烈·纪德》,发表在《法国水星报》第四卷第一期上。她在文中表示:“我愈来愈相信,艺术家必须保持自由,而安德烈·纪德,这位艺术家也不会想及其他的。”两年之后,纪德的《从苏联归来》出版,完全证实了张若名的预言。
好景不长,北平沦陷后,中法大学部分学院南迁,张若名等人留守,仅能领取基本生活费。好在杨堃由吴文藻推荐,接替他在燕京大学的教职,一家人便搬入此前是吴文藻、冰心居住的燕南园六十号。有人劝张若名到北京大学西语系上一点法语课,但考虑到当时的北大是日本人治下,她宁可生活拮据,也不去挣那份外快。整整八年,除了参与《法文研究》的编务,她没有参加过任何社会活动。
1946年,北平中法大学复校,张若名又回到文学院,继续教授法国文学课程。动荡的时局,常使她忧郁不安。在某些沙龙聚会,或与学生交谈中,她偶尔会有激进的言辞。一次,她说:“中国的事情,国民党管不好,就让共产党来管。” 这虽然与她早年的经历有关,但思想基本上还没有超出民主政治的理念。她的表现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还收到过匿名纸条,叫她注意安全,她感到了恐怖,仿佛又回到日本占领时期的黑暗时代。
1948年初,杨堃接受云南大学聘请,任社会学系教授兼主任。杨堃是研究民族学的,云南是一个天然的民族博物馆,自然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由于担心国共分江而治,一家人将天各一方,张若名便决定受聘于云大中文系,与丈夫一同南下。
六
1949年,天翻地覆,张若名的身上也发生巨大变化。她与北方的刘清扬等老朋友恢复了通信,发现自己太“落后”了。在刘清扬的推荐下,她加入了民盟。从 1950年起,她不断地申请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每年都要交上一份长长的申请书。前面属于个人经历部分,都差不多的;后面交代思想转变过程,却是越写越长,一次比一次深刻。她是那样执着,年复一年,不被批准,也从来不灰心。她还常去听党课,去找自己的入党联系人,汇报思想情况。
在思想改造、反胡风等政治运动中,张若名都是努力学习文件,领会精神,联系个人思想实际,主动检查,批判个人的旧思想,认真写心得,开会踊跃发言。杨堃在《张若名研究资料》序里回忆说:“解放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我俩全是学习积极分子……她(张若名)对党的号召步步紧跟,毫无保留地献身于党的各项革命运动。”
1957年,反右派运动开始,张若名一如既往,积极参加,儿子杨在道在家信中,流露出一些思想政治方面的不同见解,她认为儿子需要教育,竟然将信交给组织,希望组织上对儿子进行帮助,结果导致儿子被打为右派,关进劳教所,二十二年后才恢复自由。
1958年6月18日上午,云南大学中文系召开批判会,拿出张若名历年思想汇报材料,断章取义,无限上纲。1924年退党之事,终于被翻出来,不仅是右派,而且是叛徒。张若名想不通,找总支书记谈话。当得知下午还要继续批斗,自由表达的权利被剥夺,人格尊严将丧失殆尽,中午,她便投河自尽了。在北京开会的杨堃,收到“张若名病重”的电报,立刻赶回来,只看到桌上摆放着一罐骨灰,家里被抄得乱七八糟。
张若名死后,云南大学立即召开了对她的声讨大会,民盟也随即将她除名。直到改革开放,儿子杨在道从劳教所出来,得知邓颖超当年询问过母亲自杀之事,便上书邓颖超,请求她帮助为母亲平反。邓颖超很快答复,并给云南大学党委写了信,这才有那份《关于张若名同志的政治历史结论》。结论最后写道:“在1958年云南大学的‘交心’运动中,由于没有严格执行党的政策,对张若名同志施加种种压力,以致造成了张若名同志不幸溺水而死的严重后果。经复查,张若名同志一生为革命、为人民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政治历史清楚,无重大政治历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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