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少林方丈释永信对我们说。彼时,我们聊到了他的身份。他的名片上印了很多头衔,但最重要的是少林寺方丈。没有这个别的都是空。不是禅宗的空,而是俗世的空。说话间来了一团外省游客,都是重要人物。有人托进来,说要见一见。永信法师便站起来整整僧袍,打开方丈室的门。笑脸相迎,握手,合影,寒暄,送客,再坐下来。
没事的时候,永信法师不待方丈室。你只要在这里,从早到晚就有见不完的人。这也正是他被外界诟病的地方之一。
永信法师不怎么在意被称为“史上争议最大的方丈” 。他说出家人随缘,没有功利心也就没有压力。他见那么多人,顶着那么多头衔,都是为了给少林寺办事。目的是让少林寺香火不断,传承下去。
1981年,永信法师进少林。进了山门就看见方丈室。当中的几间大殿,都在1928年毁了,七十多年都没能重新修起来。寺里还有来得更早的人,说那时候进少林寺不走山门,四周都是一人高的荒草,拨开荒草就进寺。那片断壁残垣和三十年后各国政要到访的巍峨庄严的其实是同一座寺院。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也曾有过“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悲苦。
永信法师来的时候全寺上下九僧,加杂役一共十来人。口粮自己种,所以少林僧人主要得会农活。后山几十亩寺田,永信在那里种庄稼;寺里两口旱厕,永信往后山挑粪。吃饭活人第一位。直到90年代,少林寺都还面临着存亡危机。经历那个年代的永信法师,危机感重。
现在的少林寺,大雄宝殿和天王殿都重建了。殿宇巍峨,游客成群,一派中兴气象。这些都是永信法师的成就。但跟他谈,他只归功于宗教落实,寺院碰上了好时代云云。寺院先立足,才能立佛法,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的道理。可能经历过绝境的僧人才有这样的感慨。
主导少林中兴的永信法师,总在媒体的风口浪尖上。当年两会,他会场上用起了iPad。iPad是信徒赠送的。永信法师说,并非是赶时髦,而是需要他的人需要他用这个。这话拗口,直白点说是为了让交流和弘法更方便。但为这事大家起了争议。永信法师说,这根子上还是社会分化大,享受现代化的人少了。同样是寺庙办公现代化,东部发达地区的寺庙看得淡,而西部不发达地区看得重。历史地看,寺院和时代向来同步而行。世界有新的生活方式,有了新的流行文化,宗教就得经历现代性重塑。僧人是无法预设这个历程的,只能因势利导。所以永信法师给少林寺确定的路径,是佛教信仰的终极目标不变,方式和工具可以变。
但想做的事越多非议就越大,因为少林寺担着“商业寺院”的污名。永信法师不认为少林寺很商业。他说就金额而言,少林寺每年的收入、布施,只有大城市寺庙的几分之一甚至几十分之一。要是把少林寺搬到大上海,永信法师打算什么也不干,坐在寺里等信众上门都足够养活几百号僧众了。他曾经主张取消少林寺的门票,让所有信众都进来。但巨大的旅游经济在那里,地方政府当然不肯。少林寺门票收入七成给他们、三成给寺院。少林寺是河南省登封市的摇钱树,是周边村民的聚宝盆。
寺庙也是开销惊人。永信法师是当家和尚,寺内各处用度各有堂口,但最后还是到他这里。比如说僧人的养老问题。沿海地区很多寺庙的僧人自己买养老保险,但少林寺不允许。永信法师认为,这样一来僧人和寺院之间的关系就无法定位,有崩溃的危险,寺院便只是僧人的工作单位而不是家园。就算哪天不得不买,也得是少林寺集体购买,集体受益。他难得开了个玩笑,将来如果寺院养不了老,僧人就直接去申请五保户,咱们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不买养老保险,但所有的僧人都参加了“新农合”,能报销百分之四十到六十的医药费,而每年只要交很少的一点钱。
由此可见,永信法师常算账。不仅要算僧人养老的小账,还得算少林寺千年以来香火延续的大帐。光会算账这一点,他就不太像高僧。想象中的高僧都是高深莫测的,都是不食烟火的,都是形而上而不是形而下的,都是精神的而不是物质的。他不会坐下来,跟你絮絮叨叨聊上半天经济;他会拒绝使用任何现代电子产品;他不会为任何柴米油盐的琐事费心;他会将俗世中的帝王冷落一旁而跟一个乞丐相谈甚欢……但这毕竟是想象,那是禅师而不是方丈。方丈,首先是个寺庙的CEO,如果条件具备,再成为一个高僧大德。而我们的时代有没有这样的氛围和土壤呢?
跟永信法师聊完,寺院已经快要关闭山门。他走出方丈室,接受最后一批游客的围观。游客跟着他从方丈室走到立雪亭,从立雪亭走到西院,不停有人拿出相机拍照。他是少林寺最有名的僧人,他是少林寺毁誉参半的化身,他是宗教在当代地位尴尬的缩影。
这时候就有点明白,方丈其实就是跟游人合影的铜像,也是禅堂里让有修为的僧人坐禅的蒲团,还有点像被舆论围攻的足球教练穆里尼奥。他的名声越响亮,少林其他僧人越不会被打扰。围绕着少林寺西院方丈寝室的话语喧嚣和东院禅堂里的静谧是有因果的,那是一种平衡。永信法师说他这代僧人是铺路石,要为后人奠基。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