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夜,我终于见到珍·古道尔。当梁先生把这位世界著名的动物行为学家介绍给自然之友和大学生时,好像打开了一个窗口。珍用了40年时间在非洲森林里观察、记录和研究黑猩猩的行为习性,有着传奇经历的她和大家打招呼,是用猩猩的语言:“呜—呜—呜”。她说起黑猩猩,如同说自己的老朋友。珍站在我们面前,苗条、文雅,而在她消瘦的身躯里有那么大的能量,那么持久的韧性。珍的讲述平静舒缓,我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幅幅画面:小姑娘珍,幼小的猩猩,成熟的珍,长大的猩猩。哦,可以这样和动物沟通,可以这样和地球生命共处,可以这样理解地球家园,我们对珍充满敬意,而梁先生作为珍和大家之间的桥,享受着这份独特的美好。让更多的中国年轻人和孩子听到珍的声音,是梁先生的愿望。
那个冬日,我到自然之友办公室,遇见梁先生骑着自行车穿过胡同来自然之友上班。梁先生谈起,他正在操心明年办公室的房租。NGO生存不易,同时,它要的是:坚持自己理念的生存。自然之友的办公室简洁而有品位,没有一点华而不实的地方。当有人送给梁先生有些奢华感的礼物时,梁先生退回并直言相告:自然之友办公室用的办公纸都是别的公司或出版社用过一面的废纸,我自己的名片也是印在这种废纸背面的。而你们赠送的东西却是一件相当奢华的摆设,这放在我这个环保志愿者的桌上,太不相称了,违反了提倡简朴生活和有利于可持续发展的消费方式。当梁先生面对房租之困时,我深感,民间环保组织需要精神理解,也需要物质支撑。
2010年10月,梁先生去世。告别是在世纪坛医院后院的小片空地上,没有花圈,没有仪式,只有一条条朴素的挽联微微飘动。这些挽联是自然之友成员和其他环保组织送来的。这现场看起来就像是一张黑白照片。现场很安静,是先生一向喜欢的安静,人们用眼神打着招呼,心里有一份默契。先生表情安详,身边放着一瓶水,它来自青藏高原长江之源。
看着那长江之水,我想,梁先生的朋友们太理解他了。梁先生曾经多次为高原生态呼吁,藏羚羊、可可西里、野牦牛队,都是先生倾情关注的。他儒雅温和,同时又执着坚定。他很少大声说话,也不慷慨激昂。然而,他的坚持就是一种力量。梁先生努力,再努力,我们的生存环境还在恶化,人与自然的关系愈发紧张,先生“知其不可而为之”,倾注了全力。
与梁先生告别的时候,我想,我们在这里纪念的是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他有远见,不流俗,敢直言。他清高,他自然,他自觉。他的后半生都献给了自然。
在朴素的悼念纪念页上,印着梁先生的母亲林徽因写的《你是人间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四月天,
笑声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
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四月天!
当年,年轻的母亲把这样的诗写给初生的儿子,可以读出,梁从诫的到来,给母亲带来多少欢愉!我曾问梁先生:“您小时候觉得母亲特别美吗?”梁先生笑了,他回答:“没有啊,小时候,从见到妈妈就是这样的,就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今天,他追寻母亲去了。
梁先生作为名门之后,时代和家族带给他独特经历。“文化大革命”中,他被看成是:“保皇党的孙子”“反动学术权威的儿子”“修正主义的苗子”。干校八年,他这位历史学家远离自己的专业,亲身感受到的是非常时期的残酷历史。
他曾经说:“从梁启超到梁思成,再到我,我们祖孙三代如果说有共同点的话,那就是社会责任感。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这块土地养育了我们,我们不能不尽我们的力量,为这块土地、为这个民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梁先生说:“我们三代人都是失败者。”这话背后是怎样的悲怆之情!
后来去天津出差,我去了梁家的旧居“饮冰室”,感受三代人的气息和痕迹。梁启超的变法,梁思成的护城,梁从诫的环保,三代人都是爱国忧国,他们付出的,都留给后人去思量。
这位致力于自然环境的人,回到自然中去了。
那以后,我心里出现一片空缺,那是很难填补的空缺。我常去看北京西边那座古塔,塔默默屹立,古旧质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塔下,浓荫犹在,草坪犹在,梁先生和一群知识分子在1993年6月5日世界环境日这一天,就是在这里生发出“自然之友”的念头。
梁先生的声音好似就在耳边:“自然之友的每一个呼吁,都会在一些人的心里留下一个回音,总有一天,这些回音将引起一种巨大的社会共鸣。”
摘自《我遇到你》,敬一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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