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钻进被窝里,在暄软的枕头上躺下,就着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翻看着从办公室拿来的那摞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汗味微微地熏在脸前,这是她早就发现的治疗自己失眠症的秘方。她最初发现,只要将林彪穿脏的内衣放在枕边熏着自己,就能较好地入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发现了。后来她又发现,儿子的衣服更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文化大革命已经到了1969年春,这一天,叶群不知为什么感到十分燥热。她从写字台前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走,看了看墙上的温度计,正是她所需要的摄氏十八度,便无可挑剔地又踱了几步,为什么这么燥热呢?她想了想,将房间的几盏大灯关掉,只剩下台灯照着一方光亮,凝视着这块光亮,叶群还是觉出一种热意。灯罩是红纱制成的,像喇叭一样朝下张着口,透过灯罩映照出来的光晕将四面墙壁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眯眼看着灯罩和圆融四溢的光晕,叶群不禁想,为什么没想到换一个绿色或蓝色的灯罩呢?那样想必会凉爽得多,她随即便轻轻摇了摇头,她不喜欢绿灯罩蓝灯罩,坐在灯前脸上会镀一层青绿,太糟糕了。
(左起)林豆豆、林彪、林立果、叶群
她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毛家湾的夜色就是什么都没有的夜色,不过是平房、二层楼楼房、围墙及说不上来的几棵树,在幽静中倒是觉出这确实是京城的夜晚。这是一个杂居了几百万市民又集中了中国上层政治文化机关的城市,空气中有股浓重的北京味,让你想到大小胡同酱菜园子,也让你想到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灯火辉煌的长安街还有西山脚下一片又一片的军事机关大院。叶群拉上窗帘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京城夜晚的空气立刻浸泡了她。四月底的春天,已经到了急不可待奔向夏天的时候,一股子暖烘烘的感觉,空气像堆满了绒毛一样舒服而又不安分地抚摸着你。桃花、李花、杏花都已开过,要谢还没有谢尽,将鼎盛的绚烂化为一片暖燥的风骚春色。
毛家湾林彪的宅院中,平房和小楼的各个灯窗都亮着。林彪自然在他的房间里静坐,六七个秘书也各自忙着他们的事,十几个哲学的、历史的和文学的专家也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夜忙着完成他们的任务。在灯光映亮的院落中站一站走一走,叶群能够明确感到这个院子是中国的权力中心之一,从这里伸出去的电话线可以指挥全国四面八方的事情,当然,要在中南海毛泽东的光照下或明或暗地行动。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张开着,林彪是盘踞在蛛网中心的一个大蜘蛛,他终日一动不动,却敏感着整张网上的每一丝动静,林彪是喜欢以静制动的,叶群脸上不禁漾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她是喜欢动的,她这个林办主任一定是中国最忙的办公室主任了,她主持这个大院,管理林彪的一切大小事务,像个好动的不大不小的蜘蛛,在这张网上跑来跑去。她会把林彪这个大蜘蛛对蛛网上最外围最远端的任何感觉都亲自去勘察一遍,她会将蛛网上的一切捕获都叼回来,咀嚼后喂给一动不动的大蜘蛛,然后又不辞辛苦地跑向蛛网的四面八方。林彪这个大蜘蛛是深沉不动的,含威不露的,也有点弱不禁风;而她这个不算最大也比较大的蜘蛛则是结实的,勇敢的,火热的,乐于跑来跑去的。
她依然觉得浑身有些暖燥,是不是因为京城里飞扬的柳絮?那满街飞舞的柳絮扑在脸上是让人燥痒的,这样一想,明明是纯净的夜空似乎隐隐飞着密密麻麻的柳絮,星空也模煳起来。她又仰头看了一眼煳涂的星空,便不知所以然地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十分年轻有劲,走起路来稍不自觉就显急快。她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湿了毛巾,用凉水洗洗脸,用凉毛巾从额头到眼睛、到脸颊、到脖颈敷下来,又拧开毛巾,很舒服地双手捂在脸上摁着擦着,最后理一下头发,面对墙上灯光照亮的大镜子眨了眨眼,笑了笑。她在透过岁月的塑造寻找自己年轻时刚到延安的容貌与感觉:她那时是小巧的、苗条的、美丽的,总是兴致勃勃地往前冲着,当和抗大的学员一起爬山时,她总是冲在前面。看着现在的自己,想着往昔的自己,便又想到女儿林豆豆:今年已过二十五了,长得像自己,却没有自己年轻时好看,她似乎美中不足地叹了口气。这两年来,为了给女儿找对象,几乎和女儿成了冤家,女儿想要的人她通不过,她想介绍给女儿的人女儿又不接受。她恨恨地撂下毛巾,又盯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看着自己颧骨略微凸起的脸,极力找回一点过去的相貌,随即狠狠地一拉灯绳,将黑暗留在了卫生间里。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net.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