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讲究“盖棺定论”,即人死了之后才能给一个明确合适的评价——立碑刻字就是这一理念的具体体现。当2008 年2月20日浩然溘然长逝之时,人们发现对于浩然的评价却非“盖棺定论”这样简单。有人讥之为江青的“面首”,有相反的“人民作家永垂不朽,浩然千古”的网络热捧,也有“浩然在‘文化大革命’中曾春风得意,他也曾亢奋,也曾受宠若惊,多年以后,人们说,他是个农民,有‘局限性’,但不曾作恶,总的来说是个 ‘好人’”这样中性的评价。争论是必然的。浩然已不是他自己了,浩然已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段历史时期的文化标志的代名词。也就是说,“浩然”这一词汇已经发生了分裂,其“能指”与“所指”已经断裂。我们抛开浩然本人的不可承受之轻从而发现这一现象的文化意义,即其中的农民意识。本文从考察浩然的生平事迹和他的时代给他的影响、浩然的创造和“二十七年文学”以及浩然的农民意识和意义几个方面着手,呈现浩然的“文革”叙事特色。
一 浩然,其人其事
浩然(1932~2008 年),原名梁金广。1932 年生于河北省开滦赵各庄的浩然,生长于矿区的大粪场子,出门就是摊晒或堆积的大粪干儿,弥漫的熏人臭气,也许这些从幼年就植下了浩然原始的泥土情感。浩然自幼父母双亡,仅仅念过三年小学、半年私塾,是个地道的农民。但是,他不甘于在小山村蜗居,是当时的时势使他走出乡村,成为一名革命干部,进而转入文学的殿堂。循着这条道路,1954 年起,浩然先后任《河北日报》记者、北京《俄文友好报》记者、《红旗》杂志编辑。1964 年调到北京市文联,后任作协北京协会主席。其文学作品有1956 年的《喜鹊登枝》,1965 年出版的代表作长篇小说《艳阳天》,1972 年出版的《金光大道》,1974 年宣扬“文革”思想的中篇《西沙儿女》和《百花川》,“文革”后有长篇小说《山情》(又名《男婚女嫁》)、《苍生》,自传体长篇小说《乐土》、《活泉》、《圆梦》三部。“知人论世”是我们的文学传统,正如《孟子·万章下》所说:“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是尚友也。”每个人的创作活动都离不开他的那个时代,作家的创作个性会显现那个时代的讯息,甚至成为那个时代的标志物。正如鲁迅所说,在阶级社会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是不可能的,“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瞿秋白也指出文艺的阶级性:“事实上,著作家和批评家,有意的无意的反映着某一阶级的生活,因此,也就赞助着某一阶级的斗争。”浩然即是如此。尤其是浩然创作的鼎盛时期(1949~1976 年),“文艺为政治服务”、“政治标准第一”等文艺观念,是那时作家不二的信条。浩然的自我要求就是:“我要努力往高攀登,坚决做一名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又红又专的文艺战士!”浩然他自觉地与时代主旋律合拍,造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的“浩然奇迹”。
不过,正如泰纳所言的“种族”、“环境”、“时代”三因素说,即“有助于产生这个基本的道德状态的,是三个不同的根源——‘种族’、‘环境’和‘时代’”。除了时代对于浩然的文艺历程的作用,其农民身份和农村经历也对其产生巨大的影响,甚至是根本作用——姑且把此看作是“种族”“环境”因素吧!泰纳《英国文学史序言》中有这样的表述:“我们所谓的种族,是天生的遗传的那种影响,人带着它们来到这个世界,而且它们通常更和身份的气质与结构所含的明显差异相结合。”浩然是个典型的农民作家。他没有受过专业教育,他是由工农兵到文艺工作者的,他作品的惟一主题是农民。农民是他的身份,农村是他的桃花源。农村是他发迹的起点:根正苗红的贫雇农;农村又是他失意的归宿:“文革”之后,浩然一退再退,远离城市,来到三河市,筑起他的“泥土巢”,做起他的“苍生” 文学来。浩然有一种泥土情节,根植于他骨髓的,即他的农民意识。
二 浩然和“二十七年文学”
十七年文学(1949~1966 年)是一个普遍的文学概念,而1966~1976 年的文学习惯上被称为“文革”文学。不过,本文更倾向于采用“二十七年文学”这个概念,这二十七年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文革”文学是“十七年文学”延续的结果。本文所指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文学”即是二十七年和二十七年文学。
浩然生逢其时,他这七十六年的时光,除了童年的十七年,余下的五十九年几乎都沉寂在这二十七年文学之中。至于“文革”后的寂寞三十二年,可算是那个时代的延续——虽然时代不同了。“在场感”是只有当事人才能感到的。浩然恰是“二十七年文学”的在场者。如果提前三十年,浩然会成为鲁迅先生所倡导的“乡土文学”的一员;如果推后三十年,浩然会是韩少功、贾平凹们“寻根文学”的一员。不过,浩然毕竟是浩然,他恰在这六十年的中间,恰好赶上那个时代。那是个战争笼罩在中国大地上的时代,战争文化心理被明确的作用于文学创作中的时代。其实,早在1942 年,毛泽东就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给共和国的文艺指明了方向。根据战争的需要,毛泽东在讲话中否定了“五四”新文学的启蒙传统,指出了战争文化传统,即以工农兵的需要为文艺的方向。他给知识分子指明了两条途径:
(1)无条件地向工农兵大众学习,为工农兵服务,以大众的思想要求和审美爱好作为自己的工作目标;(2)无条件地投入战争,一切为战争服务。很明显,这两个要求有战时特殊性,应随着共和国的成立而改变。但是,由于战争斗争思维的左右,这一文艺方向一直贯穿于“二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用二元对立观念表现刚刚过去的战争和新的社会建设生活,浩然这样的工农兵出身的作家也不例外。不过,浩然们更切于表现自己的生活,即工农兵的生活。浩然作为一个工农兵作家,其作品的主旨即是北方农民的二元战争生活。对于自己的文学创作,浩然自己划分为三个时期:“文革”前写短篇小说时,主要作品有《春歌集》、《花果集》;“文革”及其前后创作长篇小说时,有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被边缘化,退居京郊农村时,有作品《山水情》、《晚霞在燃烧》、《乡俗三部曲》。总的来说,浩然的总结是得当的;其后续的创造延续着第三个时期的特色。共和国之初,土改、人民公社化是农民生活的主题,而农民与地主、农民干部与知识分子干部的冲突与矛盾是斗争的具体表现。浩然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喜鹊登枝》出版于1958 年,叶圣陶先生在《新农村的新面貌》中不无热情地评价:“光就收进集子的十一篇短篇看,已经可以从多方面见到,在被革命唤起的新农村里,人的面貌是怎样的焕然一新,人与人的关系是怎样发生亘古未有变化的。”是的,浩然的确在写“新农村的新面貌”,他必须和“时代颂歌”的步伐相一致。看看他50 年代中期到60 年代初写下的小说的名字即知:《喜鹊登枝》、《苹果要熟了》、《新春曲》、《珍珠》、《蜜月》、《杏花雨》等等。这些过于乐观的名字体现了当时农民的欢乐,也是作家由衷的感悟。这是浩然创作的“颂歌时期”。而长篇小说《艳阳天》的问世,标志其创作进入“战歌时期”。这也是当时阶级斗争的体现。在这则小说里,通过京郊东山坞农村合作社麦收前后的矛盾冲突,热情歌颂的农村合作化的蓬勃发展和大风大浪成长起来的新生力量。不过,小说不可避免地带有特定条件下的政治色彩;人物固然有神,但被政治概念钳制着。这种战歌一直发展,到《西沙儿女》、《百花川》出现了伪现实主义和伪浪漫主义的严重倾向。进入新时期,浩然试图与农民共反思,也有《苍生》之类不错的文本,但是他一直没有跳出农民圈外看农民,即一直没有走出农民意识。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net.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