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上被告席的第一天,刘汉穿着一件样式陈旧、普通的油绿色夹克,大部分时候神情严肃,与两年前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那个披着貂皮大衣、对着镜头一脸憨笑的矿业大亨有极大差别。经过一年多的关押,他明显比之前的照片消瘦,眼袋非常突出。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草莽淘金路以来,他身体的损耗与财富积累并行着。他的淋巴结从1994年开始一直肿大。因为超常的电话量,他的听力也出现问题,庭审时需要戴上助听器,并要求法庭特意为他的座椅加上垫子。
刘汉被控14项重罪,包括涉嫌组织及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罪、妨害公务罪、开设赌场、非法经营、强迫交易……这是424名警察、花费200多天,在四川、贵州、海南、内蒙古、云南、上海、深圳等省市自治区以及香港、澳门等地,调查1000多人,调取证据资料1万余份,最后形成800多本卷宗来证明的定罪。他旗下的公司已大多被查封,四川省政协委员的称号也被取消,孩子寄养在别人家中。四个兄弟姐妹因为不同程度涉案被关押,只有一个70多岁的母亲在海南,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四川。如果上述控罪成立,他的所有财产将被没收,“四川首善”的称号也将被“最大的黑社会”所取代。
刘汉否认绝大部分控罪,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辩解。庭审时他总是随身带着起诉书,常常用笔记录着,在法庭上的发言也比其他被告更踊跃。尤其是在4月19日——庭审最后一天,他在法庭上花了140多分钟做自我辩护。除了停下来喝一口水,他一直按时间顺序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记忆中的创业经历。语速不快,眉头紧锁,给人感觉有点诚恳,甚至艰难地讲述着。
口头表达其实非刘汉的长项,上世纪90年代,当他试图完成转型,从一个资本市场上的投机客转向实业时,他也曾使用各种方法来和掌控着项目的官员沟通:讲自己的江湖往事,显示自己的资金实力和决心。一位曾在公事和饭局场合都和他有过接触的市政官员告诉本刊记者,刘汉给他留下的印象是“说话没什么条理,拉拉杂杂的”。但在4月19日下午16点40分到18点55分这段时间里,他却表现出了让熟悉他的人都惊讶的表达能力。 “汉龙公司去旁听的人都说,平时开会的时候都讲不出来什么东西,也没有逻辑性,这次居然这么能讲。”北京尚权律师事务所律师张青松对本刊记者说。他在此案中担任刘汉的代理律师。武汉大学法学院教授洪浩也旁听了这次庭审,他告诉本刊记者,刘汉的自我陈述给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很有条理性,也很清晰,感觉像一个正常的商人,而不是黑社会老大那种脸谱式的形象”。而这,可能正是刘汉拼尽全力所要努力的结果。他要用一种逻辑来掩盖、否认他必须面对的事实。
除了出乎意料的,其实是他准备已久的条理之外,刘汉还用一些更感性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逻辑。他陈述过程中有36次长叹,6次克制但明显的流泪——既不是号啕大哭也不仅仅声音哽咽,法庭7次提醒他注意情绪和措辞。
这不是他第一次流泪。2014年元月,当张青松第一次在咸宁看守所会见他时,他就情绪激动得无法控制。在见到律师前,他已经被关押了9个多月。据他的家人告诉本刊记者,因为有重大行贿嫌疑,在案件调查阶段不允许请律师。直到今年元月刘汉才获得首次见律师的机会。或许因为长时间与外界隔绝,律师第一次会见时刘汉拒绝说话。“他怀疑我的身份。直到我把他家人的照片,还有他家里人写的一封信给他,他才相信了我们。他立刻变得非常激动,语无伦次地针对起诉书上的罪名提出抗辩。第一次会面几乎无法正常地对话。”张青松对本刊记者回忆。
在和张青松闲话时,刘汉说他最佩服依靠自己奋斗的人,他在庭上的申辩也强烈地传达了这个信号——“我觉得他的陈述无非是想讲他原始积累的过程是付出劳动的,他的个人辩护很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洪浩对本刊记者回忆。
奋斗确实就是刘汉的人生:他生于贫苦的市井之家,没上过大学,在上世纪80年代市场经济初起、价格双轨时,从木材运输和贸易中开始认识交换术而踏上淘金之路。此后挟贸易实战中积累的“人际关系决定一切学”及对价格的经验和敏感,在期货市场中获得了真正意义的第一桶金。在地方政府财政危机与发展愿望共同膨胀时,他通过提供资金帮助地方政府完成市政项目,换取廉价土地的开发利润。当国企经营陷入困境时,他又获得了参与国企改制的机会,也获得了在资本市场上高抛低吸的金融平台。他深谙权利与交换的法则,从不提供“免费的午餐”——每每出手帮助政府解决一个问题,总能换得自己心仪的、放大多倍的资源。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来临,他又运用自己擅长的低买高卖手段进入国际矿业市场,在合适的时机,利用合适的机会,让自己的资产获得成倍增值。一位熟悉他的人对本刊记者解释刘汉资产的超常增长:“他瞄准的是大手笔、特殊的有超额利润或者垄断利润的东西。或者用对手交易吃掉对手,或者靠垄断资源牌照,每个布局都是一旦成功就有巨大利益。”2013年3月被警方带走前,他已是连续两届的四川省政协常委、上市公司金路集团的董事长,他创办的汉龙集团产业涵盖了矿产开发、清洁能源、食品酒业、地产、教育等多个领域,拥有全资或控股企业30多家。
在资产壮大的过程中,刘汉并非一只闯进瓷器店的莽撞公牛,即便在最野蛮生长的时代,他还是表现出了了解规则的精细、等待机会的耐心,以及利用规则的精明。这规则本身就是中国特色,并不透明的市场经济中的机会。在采访中,不同采访对象都提到他熟谙规则、利用规则的能力。当说到与京城富豪袁宝璟颇具争议的期货之战时,一位曾参与这次期货交易的专业人士第一句话就是:“那次就该他赢。”“他不是修改规则,而是利用规则。”一位官员向本刊记者回忆与刘汉的接触,提到刘汉给他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一句话:“他说‘民不与官斗,我懂这个道理’。我当时想,咦,刘汉还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如何与官员交往就是刘汉深谙的规则。官员为我所用、为我调度是他非常擅长的方法。他每进入一个领域,公司高管名单中就会出现该领域的官员。随着产业扩大,高管名单成员也由前成都联交所总裁、前证监会期货部副主任、前中期公司总裁,直到后来的前省委书记秘书、前省办公厅主任。“我的很多朋友都到他那里去,除了他出手大方,还因为他有想法。他要靠这些人去帮他做大,但他也给这些人一个事业的版图,给一个比较自在的机制。”一位前任政府官员对本刊记者说。
刘汉的前妻杨雪曾向警方这样供述刘汉与官员的交往之道:“刘汉会带我一起跟他们吃饭,向他们赠送黄金、翡翠等贵重物品,价值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元,有时候还会通过赌博向他们行贿。”
但与官员交好的方式远不仅止于此。一位知情人士告诉本刊记者,他通过向滇池保护基金捐款1.2亿元,获得了与云南省官员坐上同一张桌子的权利,并用一顿价值上百万的宴请来表达他的财力和对官员的尊敬。他接受一位阿坝州领导的力邀,去投资环境尚不完备的阿坝投资,但换得的是这位领导给他介绍更高层的关系,使他的官场网络从川内辐射到北京。
刘汉是在完成了权钱交易学基础启蒙后,凭借他在交易原则上的天赋走上越来越宽阔的财富积累之路的。他的“人际关系决定一切学”使他走通官场、银行,所有流通与保障环节,如鱼得水。随着经济实力增长,他的关系网也就越织越大,越织越密。尤其是有了四川省政协常委的身份后,他结交的官员级别已非普通富豪所能比。但刘汉之深谙规则,又意味着和官员的交往并非那么赤裸裸的权钱交易。刘汉在自辩中说:“我给官员们行贿,我都交代了,我没有和他们有权钱交易,那是礼尚往来感情交往,我以前不认为那是犯罪。”赠予巨额“人情往来”的财物,却不直接与项目挂钩,让给予和收受财物的双方都置于一个相对安全的境地。
有关黑社会的指控中,刘汉唯一承认的是因弟弟刘维而犯下了窝藏罪。刘汉说,在因涉嫌参与枪杀陈富伟被通缉后,刘维躲藏在广汉的一处僻静的院落中,其间他去探望过他,给他钱物,并在某年的除夕夜,以省政协常委的身份给四川省公安厅电话,让刘维有了回家吃年夜饭的权利。他拒不承认他与刘维之间有更深层关系。但即使是这样在他看来出于亲情的行为,对社会又意味着什么?一位当地警察对本刊记者说起此事,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消极:“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没有意思。”“以命抵命是常识,因此一般人出了问题是商量、谈判。但他们有胆子,也有能力用人的性命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制造闹市枪案被通缉的疑凶,就在眼皮底下近5年没有归案,警察的职业尊严会被消解。对老百姓来说,他们的反应就是“不谈”。广汉有一条很有名的茶坊街“小河流水”,一条蜿蜒数百米的小河边,是一家接一家的茶馆。人们日复一日、密密麻麻地聚在这里,喝茶、打牌、看报。但当地人告诉本刊记者,在这个四川人特有的公共议事场所,很少有人谈论刘氏兄弟。人们既不谈论他们的受审,也不谈论他们曾经制造的不公平。那些发生在这个城市里,嚣张但没有受到惩罚的暴力,即便与己无关,仍然能形成一种威慑力。“不谈就是一种自我保护,不谈,危险就离自己远一点,但不谈也是最大的问题。”
一位熟悉刘汉的人对本刊记者评价他是:“利用了转型和改革时期很多不规范的东西,发挥出了他的天赋,达到了极限。”他曾被评为四川省改革开放30年的标志性人物,这与起诉书对比有些反讽的称号,确实标记着一段历史——刘汉的机会,刘汉的手段,还有刘汉的眼泪,实在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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