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大家看着箱子,里面装着一个饿死的人,他的右腿已经被切去了一块。”孩子们惊恐地问:“怎么会切掉一块的?”彭柏山叹口气说:“已经被吃掉一部分了。”
本文摘自:《逃向苍天》,作者:雷颐,出版:浙江大学出版社
1959年,他被发配到青海师院任教。这时正是“三年困难”的大饥荒时期,青海生活更加艰难,彭柏山在青海每天只能喝青稞糊糊。一次回沪探亲,一直生活在上海的孩子们怎么也想象不出青海的生活究竟苦成什么样子,在孩子们的一再询问下,他对家人说了自己到青海后,在火车站出口碰到的一件恐怖之事:“就在检票处的出口,看见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提着一个很沉的箱子,沉得让他几乎走不了路。在出站的时候,检票员疑惑地看着,让他打开箱子看一下。一个非常简单的要求,主要是怕有什么投机倒把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突然将自己手中的小票往检票员手中一塞,迅速地扔下手中的箱子,然后撒开腿疯狂地往远处跑去,当检票员打开箱子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早跑得无影无踪了。大家看着箱子,里面装着一个饿死的人,他的右腿已经被切去了一块。”孩子们惊恐地问:“怎么会切掉一块的?”彭柏山叹口气说:“已经被吃掉一部分了。”听到这些,孩子们谁都没再提问,“确实,我们已经听懂了一切……”(《他们的岁月》,第183184页)
这次探亲原本说得好好的是一个月,但突然得到命令,要他马上回青海。原来,他在街上碰到了老朋友、老翻译家罗稷南,罗见他变成这样,简直不敢相信,关心地问起他在青海的生活。他说每月只有一钱油,只得把这一钱油炒半斤盐,吃饭时就在青稞糊糊里撒点儿盐。罗听后非常难过,就把自己这一个月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特供配给的两斤黄豆让给彭家,他还向同事吴强抱怨说:“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柏山呢!”没想到吴强立即将此向领导汇报,捅到市委宣传部去了:彭柏山在上海期间,散布消极、落后言论,有损于社会主义形象。特别在困难时期,到处宣传阴暗面,起了很坏的影响。(《他们的岁月》,第185页)
宣传部立即要彭柏山到部里,命令他马上返回青海。平心而论,彭的那番话在当时确属“攻击”“三面红旗”、社会主义的“反动言论”。罗稷南曾任十九路军总指挥抗日名将蔡廷锴的秘书。1933年11月十九路军将领蔡廷锴、陈铭枢、蒋光鼐联合国民党内李济深等反蒋派在福州成立反蒋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蔡曾派他去“苏区”与红军谈判合作事宜,受到毛泽东的设宴款待。1957年夏“反右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毛泽东在上海召集部分文艺工作者座谈时,罗曾问毛“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由此,可以看到他政治上的天真。他可能根本没有想到,将此话告诉他人,会带来什么后果。吴强是著名小说《红日》的作者,也是来自“三野”的军旅作家、转业到上海作协,也是单位领导,曾是彭的下级。当时“阶级斗争观念”深入人心,吴可能是出于信念向组织汇报;如果不汇报,此话传出,自己肯定会受某种“处罚”,吴也可能是出于自保向组织汇报。总之,汇报、告密,是当时的“常态”。所以,“过来人”彭小莲只是平淡叙述此事,并无对个人的责难,感叹的是那种“常态”:“说话,写字都成了一种负担,如果能像远古的人那样,什么都说不清楚的时候,人也许就可能真正地在那里又蹦又跳,生活在阳光之下。”(《他们的岁月》,第186页)
回到青海,彭柏山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开始动用“关系”,先给周扬写信,后给老上级、老同事皮定均司令员,福建省委书记叶飞,福建省副省长贺敏学等人写信,请求帮助自己调动工作。最后,还是这些“老三野”请示了老领导陈毅副总理,终于将彭调到福建,安排在厦门大学中文系任教。贺敏学是贺子珍胞兄,曾任“三野”某军副军长兼参谋长,与彭甚熟,因此对彭格外关心,听说彭在青海饿得厉害、严重营养不良,曾专门到厦门鱼肝油厂买了二十大瓶鱼肝油寄去!在省委常委会上讨论彭的工作问题,也是他首先表态同意彭来闽工作。
来到厦大,生活工作大为改善,但仍处于时时被监视、汇报之中。他讲课时,总有一个“不是学生的人”拿着小本坐在后排,当他讲到“左联”时,学校和系领导都来“听课”,如临大敌。课后,还要他交出讲稿审查。后来,认为他不适合讲“现代文学史”,转而要他教“写作实习”。对此,彭并不以为忤,仍认真教学,并让一位名叫刘再复的学生担任“科代表”。刘再复后来感激地回忆说:“我的作文一篇一篇地被他修改,稿子空白处到处是他的密密麻麻的‘眉批’。正当二十岁的时候,在我面前出现的这些批评文字,这些关于语言、关于结构、关于如何抒写社会与自我的最准确意义上的教诲,使我感到惊喜,并实实在在地感到有一支充满温情的老作家的手臂在推着我向文学的花果园靠近。”(《他们的岁月?序》,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版)
不久,蒋介石准备“反攻大陆”,福建是最前线,形势自然格外紧张严峻。一次闲聊,因彭曾是打过仗的军人,有几位老师就问他,台湾会打过来吗?他说:“战争不是那么简单,他们不敢。”这十二个字马上被一级级汇报上去,学校党委给他扣上了“反对中央精神,和蒋介石唱一个调子,麻痹革命群众的备战思想,破坏战备”的“罪状”,接着校方就写报告直报中宣部,然后在中宣部内刊《宣传通讯》上刊登。罗瑞卿看到,立刻批示:此人不适合在前线。
1965年10月,教育部直接下令,将彭柏山调到位于郑州的河南农学院,到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文革”开始,作为“胡风分子”,彭柏山受到残酷迫害。1968年4月3日,彭柏山被“革命群众”毒打致死。这个过程过于残酷,几十年过去,彭小莲承认自己仍“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么残酷的一段岁月”,“一个活人,竟然被他们一棍子一棍子打死了。是父亲去世三个月以后,才通知我的大姐小钧去收尸。爸爸整个人被泡在医院福尔马林的药水里,人已经面目全非,彻底变形了。但是被打伤的痕迹却历历在目”(《他们的岁月》,第2332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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