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人在经济状况、社会地位等方面都有所差异,封建社会在“学而优则仕”规则的作用下,造就了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的区别,类似的差异延伸至社会生活,民间就有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奸不商”等刻板印象。在三纲五常的维系之下,在上下级礼仪的矫饰之下,阶级社会的雏形得以形成。草根民众敬畏皇命,将个人的幸福归结于皇恩浩荡。现代社会状况有所改善,但是,尽管它解放了人,却无法解放人的差异。人们的命运无需从血缘或者门第寻根,但并不能因此保证个人的自由。
当然,这种对自由的悲观态度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在不同的时代,人们对于自由有着不同的理解:古代社会没有精细的社会分工,人们可以选择不同的首领,文人墨客在不同的国家奔袭,合纵连横,或大隐于市,放浪形骸,越名教而任自然,但社会环境大同小异,突围的可能性很小;现代人虽然摆脱了阶级束缚,有了形式上的自由,但离“个人不必屈服外在的权威,也不必受外在权威的利用”(弗洛姆语)尚有距离,更多时候,人们被“无聊”的情绪所困扰,由权力与资本造就的被剥夺感迫使人们逃避自由。
这种“逃避自由”的生存技巧在当前中国社会表现得尤其明显,不同阶层的人以不同的犬儒姿态苟延残喘。处于权力体系中的人选择官方话语体系传递声音,以春秋笔法表明立场,多数时候,他们的发言内容大同小异,仅有的差别只是遣词造句中对副词的使用。同一个意思通过不同的副词来修饰,用以表明命令的强度。这种话语习惯造成了中国特色的会议文化:政府报告或者某个文件一经发布,关心政治的人纷纷解读,有的人依据文件中某个副词的使用,或执着于文件援引的某个典故或背景,揣测高层的旨意;而那些对政治冷眼旁观或心灰意冷的人,则沉溺于调侃,将中国特色的会议解构为“务必,加强,深入,高潮”等常用而又暧昧的词汇。
和政府报告命运类似的是,党媒也经常成为深度解读的对象。2011年,《人民日报》发表系列关于社会建设主题的文章,因为文章直指当下中国的重大问题,反映出一定的时代危机感,加上其观点凝聚了当下共识,因此引发了强烈的舆论反响,民间纷纷解读,并一厢情愿地将其理解为“高层的意思”。《新闻联播》也曾有过这样的待遇,一旦出现重大政治变局,该节目实收率就大为提升,民众渴望节目释放信息。《新闻联播》牵一发而动全身并非戏言,据说,前主持人罗京曾经试图换一个发型,但遭到领导的拒绝,领导认为观众已经适应了他的发型,因此不能轻易改变。事实上,主持人和领导们遇到的压力,不仅是观众的审美惯性,而是舆论传播中的过度解读传统,一个沉溺于过度解读的人,会从罗京的发型中解读到中国特色的政治生态,稍有变化都可能被视为是在释放某种信号。类似的悲剧已经在国外发生过,2011年年底,“让敌人闻风丧胆”朝鲜女主播李春姬因为50天未露面而受到广泛关注,直到12月19日,李春姬穿黑衣播报金正日逝世讣告,泣不成声,猜测的声音才得以平息。
在学术和媒体界,类似的解读更是层出不穷,而且具有很强的专业性。动车事故发生后,“速度经济”的反思成为主流,据《南方周末》记者考证,国内第一次提出“跨越式发展”是在1999年,经过近十年的积累,如今网上的“跨越式发展”搜索结果已经超过了2700万个。近年来对“弱国心态”的讨论极为热烈,有人经过考证发现,1978年到2006年的《人民日报》,报上称日本“伤害中国人民感情”有58次,美国则有20次。近来类似的解读则出现在“两会”和改革话题上,据《法制晚报》考证,温总理今年工作报告共响起26次掌声,最长28秒,而2011年是27次,最长一次29秒;2010年是32次,最长的一次30秒;2009年是32次,最长的一次39秒;2008年是41次,最长的一次20秒;2007年则是35次,最长的一次10秒。针对新中国成立以来,官方话语中“革命”和“改革”频率的演变,学者陈子明考证,历届人大会议中“革命”的次数分别为:八大出现73次;九大226次;十一大225次;十二大71次;十三大23次,十五大19次,十六则是8次。而从十二大到十七大政治报告,“改革”分别出现了18次、175次、124次、93次、89次、102次。
民间之所以充满了考证之风,一定程度上即是因为官方话语体系“逃避自由”的传统:官方倾向于通过文件来传达高层的政治气候,用微言大义的方式向民间释放信号。这种微言大义在政治宏大叙事的掩盖下,难以被常人发现,而即便是专家,在解读过程中也可能出现“失真”现象。权力体系“逃避自由”传统仍然是主流,讲人话说真话尽管屡屡被提及,但仍然难成气候。为数不多的个性官员受到舆论的广泛关注,但在官场生态中,则往往被边缘化,始终无法丢掉“个性官员”的标签。除此之外,鲜有人僭越体制藩篱。从整个社会环境看,潜规则“明规则化”趋势明显。
官方话语“逃避自由”的传统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而在广阔的中国社会,“逃避自由”则是一种时髦现象。这种现象以社会阶层固化趋势表现的最为明显,不同的人群或被强行贴标签,或主动寻求属于自己的“避难所”。前者体现为强势群体的标签化,如“既得利益集团”、“富二代”、“高富帅”等,带有道德批判的意味;后者表现为弱势群体的共同体特征,如“穷二代”、“屌丝”、“基友”等,这些群体尽管也被标签化,但是具有弱者关怀的意味,是弱势群体出于抱团取暖聊以自慰而促成的。
以最近的网络热词“屌丝”为例,网络对其描述是,“屌丝”是“穷矮挫”,在“高帅富”面前,只有跪的命,他们鼓足勇气跟“女神”搭讪,结果只换来一句“呵呵”。“屌丝”代表小人物群体,小人物通过它寻求自我认同和自我减压,这个词汇集辛酸和恶趣于一体,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自称,蕴含着无奈与自嘲的意味。小人物之所以带着一种宗教般的虔诚皈依“屌丝”共同体,是因为它具有一种与生俱来、民中注定的心理预设,他们在这个共同体中相互取暖,与其说是甘愿放弃其他的选择自由,不如说是没有其他自由可以选择。所谓“屌丝的逆袭”在现实生活中不过是种罕见现象,更多时候他们只能安于现状,听天由命。“屌丝”在现实生活中广泛存在,从具体的人物形象看,“屌丝”形象是阿Q式的,不过价值内涵有所变化,过去是“精神胜利”,现在则是“精神自残”;过去是批评国民性,现在则是体现现世性。
有学者在总结官民舆论场的对峙和分歧越来越大的原因时,提到以下四点,即底层社会上升通道堵塞、中产阶级的被剥夺感、富裕阶层的移民倾向、特殊利益集团的末日情结。“屌丝”混迹于底层社会,其困境就在于上升通道被堵塞,在于“逆袭”难度太大;与之相对的“高富帅”们,因为继承了父辈的社会地位,接受了父辈的财富转移,所以衣食无忧,在丛林法则的渲染下,其部分所作所为久而久之就造就了社会的刻板印象。
与“屌丝”困境相类似的还有“基友”。早些年,同性恋行为尚不为人们所理解,如今却因为“基友”一词的广泛传播而变得正大光明起来。当然,“基友”对同性恋进行了中国文化的加工。人们(尤其是单身男性)之所以互称基友,并不表示自己已经“出柜”,也不意味着对同性恋行为的认同,而是一种社会心态的反映:异性的爱情过于艰难,尤其是经济成本太高。前段时间有媒体披露一调查,结果显示,累计近80%的受访单身女性认为男性月收入4000元以上才配谈恋爱,有27.1%的人认为,男性月收入10000元以上才适合谈恋爱。正是因为恋爱成本过于高昂,人们才会“放下身段,委曲求全”,而“基友”们之所以“抱团取暖”,就其本质而言,仍然是“上升通道堵塞”。
屌丝的困境是普遍的,它意味这各个阶层的人只能安于现状,难以突围。无论是官员还是“屌丝”,无论是“富二代”还是基友,都因为社会阶层的固化、命运的制约而沦为犬儒。打破社会现状,迎来中国社会之变局,唯有通过“屌丝的逆袭”,当然,这里的“逆袭”对于不同群体来说含义有所不同:对于官员来说,“逆袭”的关键在于完成制度的改革,尤其要改变官场文化,让讲人话说真话变得容易;对于“屌丝”来说,“逆袭”的关键则在于利用制度的改革获取上升通道,加上个人的努力,从而改善其处境,实现与“高富帅”的平等对话。(作者:何小手 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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