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13日,两岁的小悦悦在佛山被一辆小货车撞倒,接着,在血泊中挣扎的她又被一辆卡车撞上。与此同时,有18人步行或骑车路过,没有停下来。七分钟过后,终于有一位拾垃圾的老者将她带离危险地带。小悦悦之死引起数百万条愤怒的微博质问:中华民族到了最缺德的时候吗?
五天后,中共十七届六中全会闭幕。会议提出: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道路,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必须坚持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前进方向,以科学发展为主题,以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为根本任务,以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以改革创新为动力,发展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培养高度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提高全民族文明素质,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弘扬中华文化,努力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
小悦悦之死,为聚焦文化的中央会议增添了一个沉重的注脚。类似的注脚还有很多:奶粉生产商为了多赚一些钱可以往婴儿奶粉添加三聚氰胺,地沟油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俏江南这样的高档餐厅,馒头是黑心的,粉条是塑料的,猪肉是瘦肉精的……黑心厂家不断刷新着人们的想象力: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还有数不清的企业,在肆无忌惮地污染着河流湖泊、摧残着周边居民的生命健康。
如果说茅台、阳澄湖大闸蟹的假货压倒正货,各种山寨产品风靡全国,挑战的是对知识产权的尊重,那食品造假和小悦悦事件敲打的却是人们的良知和道德的底线。对一个有着5000年历史、素来提倡道德治国、以儒家文化浸润整个东亚的文明古国而言,没有比这更有历史讽刺意味的了。
那18个路人甲,当然可以振振有词地为自己开脱,因为好心人被冤枉的事情屡屡见诸报端。最有名的案例发生在2007年的南京:一位老太太摔断了腿,一位名叫彭宇的年轻人送她去医院。法院判彭宇为老太太支付四成的医药费,理由是根据“常理”,如果彭宇对老太太的摔倒没有某种责任的话,他是不会帮她的。
国人缺“德”,当然与信仰的缺失有关。长期以来,儒家思想是中华文明的精神内核。但是儒教具有强烈的“此岸性”。与一般宗教强调来世不同,儒家对彼岸的希望持否定态度,在祈祷时总是希望自己多子多福多寿,而不关心来世的命运。孔子说,“食色,性也。”也就是说经济的追求(食)和性的利益是人类前进的基本动力。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意识形态的瓦解,中国出现了信仰的真空,人们把追求物质和金钱作为惟一的奋斗目标。这种现实、入世的生活理念,导致儒家未能提供一套强大的个人生活方法论,在信仰缺位的同时也导致人们没有畏惧之心。对此岸的关注,也导致信任的缺失,相互之间的不信任和欺骗非常普遍。
儒家思想的问题不仅于此。孔子“以德治国”的理念,要为今天的很多问题承担“历史责任”。
在以德治国的指引下,历史上的确涌现了包青天、海瑞等名垂千古的清官。但是以包青天、海瑞一己之力,仍难以撼动腐败的官僚集体。他们的存在,更多的是一种安抚意义和象征价值:毕竟包拯能抓的官员能有几人?
对道德的迷思,危害甚大,因为它使得国民长期沉迷于对清官的期盼和寄托,而不去思考如何建设可靠的反贪体制。说句极端的话,雷锋、包青天、海瑞,都是国人精神的麻醉剂,让我们失去了思考制度改进的能力,掉进了道德治国的陷阱,总是眼巴巴地渴望下一个包青天的横空出世。于是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悖论:一个社会越是高呼道德万岁,结果就愈加可能是“礼坏乐崩”。老子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说的就是这样的深刻道理。道德是我们追求的“目标”,但绝不能把道德当成治国的“工具”。
结果,秦朝以来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不但没有实现孔子“礼仪之邦”的梦想,反而陷入了“两暴文化”的历史周期律:暴君与暴民轮流坐庄。暴君对大众压榨得太厉害,原来的顺民就成了暴民,揭竿而起。暴民掌权后不消多久也成为暴君。于是,就形成了“暴君压迫-暴民起义-出现新的暴君”的循环。这种“打倒皇帝做皇帝”的历史重复了几千年,道德与仁义也就一再被踩在脚下。
黄仁宇先生在名著《万历十五年》中非常精辟地总结道:以道德代替法治,是两千多年来一切问题的症结。只是空洞地呼吁“德治”,却不能提出有效的制度去防止道德的沦丧,是孔子最大的历史悲剧。
我们必须意识到,法治是社会信任的根基,而社会信任则是道德的基础。小悦悦的悲剧正是源于社会基本信任的缺失。以道德为主、法治为辅的“德治”已为历史一再证明此路不通;以道德代替法治,更是危险的选择项。
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主流媒体对现代版包青天和雷锋的颂扬,却始终不敢直面“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这样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温家宝总理也一再呼吁“必须从制度入手,改变权力过于集中而得不到制约的现象”。由于缺乏有效的权力制衡,法治建设依然任重道远,“选择性执法”、“弹性执法”愈演愈烈,导致假冒伪劣横行,环境污染已然失控,食品安全危机滑入深渊。
由是观之,眼下国人既无信仰、又无法治,社会信任极度稀缺,道德出现“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的尴尬亦就不足为奇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孔子应为小悦悦之死承担道德的“历史责任”。
国人缺“德”,不仅国人集体焦虑,政府也很重视。2011年2月,温家宝总理与网民交流时说“房产商身上应该流着道德的血液”;4月,温家宝总理直指“诚信的缺失、道德的滑坡已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10月,国务院常务会议指出“当前社会诚信缺失问题依然相当突出,商业欺诈、制假售假、虚报冒领、学术不端等现象屡禁不止,人民群众十分不满。”
政府可以重视道德问题,但千万不能再陷入“以道德代替法治”的历史旧轨,我们必须汲取两千年来的历史教训:道德只是目标,而不是治国的有效工具。求解道德难题,必须跳出道德求道德,必须从信仰和法治两个维度切入,否则不仅是口号治国,更会在道德迷思之下越陷越深。
胡适先生说:“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都开始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人人都争当高尚,天天没事儿就谈道德规范!人人都大公无私,最终这个国家会堕落成为一个伪君子遍布的肮脏国家!”这句警言值得我们在建设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时铭记在心。(作者:刘胜军 中欧陆家嘴国际金融研究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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