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
前仆后继的暗杀是有效果的。恩铭没有当场被射死,但身受重伤,最终不治而亡;端方在吴樾的暗杀行动中逃过一劫,但仍不免于辛亥革命后的军变――1911 年,他带着一标武昌新军前往四川镇压保路运动,走到半路上,楚望台一声枪响,士兵中的革命党人砍掉了他的头;良弼和端方一样,多年来是革命党人暗杀的对象。辛亥革命后,南北议和,良弼和铁良组织宗社党,试图掣肘袁世凯――终于还是死在了革命党人的炸弹之下。暗杀者彭家珍,四川人,在良弼的家门口连放两颗炸弹,自己当场身亡,良弼和恩铭一样,伤重不治。吴樾和徐锡麟的暗杀名单上,只有铁良逃过了炸弹和手枪,辛亥革命后逃到天津做寓公,得享天年。
和前仆后继的暗杀相呼应的,是此起彼伏的暴动。吴樾暗杀五大臣之下,同盟会等革命党人发动的暴动,规模较大的就有1906年的萍浏醴起义、黄冈与七女湖起义,1907年的防城、镇南关起义,秋瑾和徐锡麟未遂的皖浙起义,1908年的马笃山起义、河口起义,1908年,安庆的新军再次起义,1909年,广州的新军暴动,到1911年4月,黄兴亲自指挥的广州黄花岗起义。
和暗杀一样,历史学家从来不会高估暴动的军事价值,但暗杀和暴动在政治上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经久不息的对抗现行秩序的暴力行动,制造了一种动荡不安的形势。暴力活动显然存在彼此呼应、互相影响的关系。每当起义前景大好,暗杀就不是最优的选择,每当革命陷入低潮,大规模暴动被压制,就会有人选择有轰动效应的暗杀活动。暗杀是革命党人的一种自我激励,也是他们为了消除内部分裂、团结同志的常用方式。
因为和梁启超论战而声名鹊起的汪精卫,起初觉得暗杀只是儿戏:如果杀几个官员就能逆转形势,推翻清朝,实现三民主义,革命不是太简单了吗?他提醒自己绝不要抱有这种偷懒的想法。然而他作为革命家名动天下,却是因为一起未遂的暗杀。他是这起暗杀的主谋,不但全程策划,而且准备亲自实施――可惜没有成功,否则,1910年到1945年这35年间的中国历史,很多地方恐怕都要重写。
从瞧不起暗杀到亲自从事暗杀,汪精卫的转变和当时萧条的革命形势有关。1910年之前一连串的起义失败之后,很多同盟会的人都感到推翻清朝无望,灰心沮丧的情绪正在扩散,这加剧了同盟会内部的分歧。兴中会、华兴会和光复会的矛盾由来已久,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很多人觉得不过是画饼充饥――大多数人把孙中山视作革命理论家――再刻薄一点的,就难免要在理论家前加上“空头”二字了。
汪精卫受不了这种讥刺。他下定决心,要制造一起轰动的大案,以提振同志的信心,将他们再次团结在一起――也许,潜意识里也不无洗刷空头理论家之讥的动机。尽管同志都反对他去搞暗杀,孙中山更加着急,打电报要他放弃暗杀的计划,但他还是一往无前,于1909年冬天潜进了北京。
汪精卫谋刺的对象,一开始是庆亲王奕,因为难以接近,又改作贝勒载洵和载涛,还是没法下手,最后才锁定在吴樾的暗杀行动中幸免于死的载沣。此人后来成了宣统朝的摄政王,家住在什刹海边上,什刹海一端狭窄的地方只有几米宽,一座石桥沟通两岸――这座如今被酒吧包围着的小石桥,就是银锭桥。载沣每天上下朝都要从这座小桥上经过。91年前,汪精卫和喻培伦、陈璧君等人在此踏勘多日,决定将一颗大号炸弹安装在银锭桥下。
炸弹将由电话线引爆,汪精卫具体负责操作。炸弹是革命党人中的“炸弹大王”喻培伦亲手制作的,用的是喻培伦用夹袄从日本背回来的炸药,裹以北京铁匠打造的一枚铁壳。事后试爆,证明这枚炸弹威力惊人。用来引爆炸弹的电话线不长,汪精卫做好了和载沣同归于尽的打算。
埋设炸弹的过程一波三折。第一晚因为动静太大,引得附近一条狗狂吠不止,第二晚所带电话线又不够,都没有成功;第三晚动手的是黄复生和喻培伦,炸弹还没来得及完全埋好,不远处有个人打着灯笼走过来。黄复生恐怕事情败露,让喻培伦去通知汪精卫不要前来,自己躲在一棵树后观察。打灯笼的人到桥上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样子。黄复生决定撤退。炸弹太重,带不走,于是就地挖了个坑,将炸弹埋在坑里。
打灯笼的人事后交代,当晚他内急了要上厕所,发现银锭桥下有挖土的痕迹,于是报了官――一起策划多时的惊天暗杀,就因为这种无厘头的原因,提前败露了。警察从炸弹上的铁壳找到铁匠,又从铁匠那里摸出了汪精卫等人的行迹,最后一举将他和黄复生抓获。
和孙中山早期其他坚定的支持者一样,汪精卫也来自广东。汪精卫的父亲其实是浙江绍兴人,但一直在广东各地充当幕僚,所以汪精卫是在广东出生长大的。在家里,汪精卫是第四个男孩,而且是庶出,尽管读书聪明,但没有证据表明父母对他特别偏爱。他在东京办报时被清廷视作潜在的乱党,于是主动和家庭断绝了关系。
1903年,汪精卫到日本留学,其间参加了同盟会,开始追随孙中山。革命派与改良派在日本论战时,汪精卫脱颖而出,成为激进革命和暴力排满的积极拥护者。《民报》上的论战文章,很多出自他的手笔。他是孙中山政治理念的最佳阐释者――十几年后,他成为了孙中山的接班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成年后的汪精卫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相貌和风度。1920年代,胡适、徐志摩等人在浙江见到汪精卫后,胡适说,如果汪精卫是个女人,他一定死心塌地地爱她――汪是男人,胡也爱他。这个传说见于徐志摩的日记,即使有若干夸张的成分,相信也不会太过分。从年轻时的照片看,汪精卫的确是个美男子,但能令和他接触过的人对他倾倒到那种程度,肯定和他的行为举止、见识谈吐都分不开。
1910年负责审判汪精卫谋刺一案的清朝官员――警察内城总厅厅长章宗祥和内务部尚书耆善,也不由自主地欣赏起这个危险的刺客来。汪精卫写的自辩词乃一流的美文,为他写传记的作家,大多会将此文附在书后。被捕后,汪精卫和黄复生争相为对方开脱,都自称主谋――这是重义气的好汉重要的标志。对这两人的审判轰动一时,媒体大加渲染,北京城里尽人皆知。汪精卫的绝命诗――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流传一时,结果,汪精卫没有绝命,倒成了传奇人物。
暗杀有一种道德的上的价值。在政治动荡不安的时期,人性的堕落往往是一种触目的社会景象。每当政权更替的关头,道德的约束似乎总是会先行一步宣告解体,卑怯和自私自利的行为日益普遍。危机愈演愈烈,普通人就会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道德危机。从荆轲的时代到汪精卫的时代,暗杀者的初衷除了要逆转政治的进程,还普遍包含有拯救道德和秩序的理想――尽管结果往往事与愿违。普通人未必欣赏刺客的作为,因为他们手段激烈,往往不能为社会所容。但平民百姓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同情他们,渲染他们的事迹,甚至把他们变成神话――也许是不由自主地服膺于刺客的自我牺牲精神。
常常有人假设,如果汪精卫因谋刺摄政王被判死刑,历史对这个人的评价会不会简单得多――这符合有历史洁癖的人士的想法。照他们看来,如果汪精卫死于 1910年,历史固然会损失一篇声情并茂的总理遗嘱,但也会多一个革命烈士,少一个重量级的汉奸。但历史是不容假设的。毕竟时代已经不同了。对汪精卫这样的亡命之徒,清廷不但没有处以极刑,反而刻意优待,不断笼络。位高权重的肃亲王善耆送书给汪精卫,常去狱中看他;两人议论政治,颇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汪精卫和黄复生坐了一年多牢。武昌起义之后,清政府大赦党人,两人光荣出狱,再次轰动北京。汪精卫出狱后直接参与了南北议和――最传奇的刺客放下炸弹,就这样变成了政客。
汪精卫出狱后,“暗杀时代”的余音仍未消散,又发生了两起重大的暗杀事件,一是彭家珍刺死良弼,一是北方革命党人暗杀袁世凯未遂,对时局都有不小的影响。和谈只是暴力的点缀,此后数十年间,暗杀仍不绝于书,但无论如何,故事的背景发生了根本变化。1912年陶成章遇刺,1913年宋教仁遇刺,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当革命者成为掌权者,刺客变成政客,暗杀者成为暗杀对象,革命党人的“暗杀时代”,就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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