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财产是安全的

　　偶然到积水潭医院，我发现这所北京很有名的医院，前身是一座王府，人称棍贝子花园。在棍贝子住在这里之前，王府已经三易其主，分别由亲王、郡王和公主所有。

　　这样的事情并非个案，北京的多数王府，都有易主的历史。在那个时代，即使贵为王公贵胄，权倾朝野，跟皇帝关系密切，只要风云突变，失了势，就会从云端坠落到地上，纵使可以保住小命，家产和府邸就都没了。至于非贵族的官员，就更没有保障，得势时烈火烹油，落难时残汤剩水。

　　《红楼梦》里《好了歌》唱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这种盛衰变化，在当年的官场常见。任何朝代的官场处罚，都有规矩，都有法度，但只要开罪了皇帝，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就什么法度和规矩都不讲了。没人敢说有朝一日落难了，他会得到公正的对待。

　　虽然说，在清朝，官员的收入，有相当大的部分来自灰色地带，但也不能说，他们就没有合法收入这回事。可一旦在政治斗争中失了势，抄家籍没，谁去区分这些呢？命大的，没掉脑袋，从流放地回来，原来的家，已变成人家的府邸了。

　　虽然说，中国的帝制时代，在具体的案例中，都承认私有财产的合法性，但只要皇帝高兴，要征收私人财产和土地，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法，是普遍的信条，更是法律之上的法律。至于贵族和官员，尽管在财产占有方面，跟平民百姓相比，具有很大的优势和便利，但从理论上讲，他们的财产，都属于皇帝的恩赐。既然可以赐予，当然就可以夺走。

　　历史上，所有人的财产，在理论上的最终归属权，都不是他自己，代表国家的皇帝，想要，就可以拿走，也拿得走。明初的富商沈万三，原本是拍朱元璋的马屁，为朱家做贡献，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落了个抄家发配。也就是说，没有罪，有功，也一样可以剥夺你。在秦汉之际，成千上万被强行迁徙的富户，个个都是沈万三，被剥夺，没道理可讲。

　　所以，尽管中国的历史很长，却很少有家族可以把家业传下来，连家族谱系的传继都不可能。能把家族谱系包括府邸传下来的家族，在中国只有两家，一是孔子，二是张天师，都是由于特别的宗教和道统的原因。每个朝代，皇帝随意剥夺别人，最后改朝换代，皇帝也被人整体剥夺。财产没保障，是中国专制制度的一大弊病。从局部看，是一部分人剥夺另一部分人，但就总体而言，是所有人剥夺所有人，所有人被剥夺，没任何人能幸免。

　　清朝盛期的和珅，得到了清朝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不衰的宠信，权倾朝野，但人缘奇佳，讨所有有实力人的好，又跟皇帝结成儿女亲家，最后还是落了个抄家籍没，堂皇的府邸，变成了别人的家园，今日走进去的人，看到的门匾是“恭王府”三个字。沧海桑田的变迁，是自然的力量，但人事枯荣的沧海桑田，却是人为的结果。所有人的努力，造就了一个人人都受损的制度，每个人都陷入其中，无知无觉，连挣扎的尝试都没有。

　　孔子云，有恒产者有恒心。但在帝制时代，没什么人会保住他们的恒产，也就是说，除了孔家和张天师家的后人，所有人的恒产都是空的。在这个意义上，所有人都不安全，因为他们没有可以依赖的私有财产。而代表国家剥夺所有人的皇帝，一旦被推翻，也一样家产飘零，家族星散。过去，人称中国历史治乱交替，其实有两重含义，一重说的是宏观，一重说的是微观，一家一姓，也是治乱交替，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没几天。

　　这样的世界，当然不是平民百姓的天堂，但对有权有势者而言，也一样是地狱，尤其是当人为的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时。出路只有一个，走出帝制的逻辑，走出帝制的怪圈。（作者：张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