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的郭元荣(右)在母亲的陪伴下回忆当时的情景 新华社发
1996年11月,因为屡屡举报领导,湖北竹溪县建设局干部郭元荣经茅箭医院精神科(现十堰市精神病医院)鉴定为患有"精神分裂症",被公安机关送院强制治疗。至2011年1月4日出院,郭在精神病院三进三出,总计治疗时间达12年多。
准确地说,郭元荣此次是被前"病友"彭宝昌等人救出来的。后者精心编造了一个现代版"民女许身救父"的凄凉故事,成功引来大批网友围观和媒体介入,最终"迫使"院方放人。此前,郭家为了搭救"蒙冤"入院的亲人已奔走数年,多方求告无果。
"放了鞭炮热闹一下,还得平静生活。"郭家人对新快报记者说。至于赔偿,甚至是郭元荣头上的"精神病"帽子能否摘掉,他们表示并不在乎。"有些东西扯起来太累了,能好好活着就好。"
出院回家
"不能哭啊,这是好事"
2011年1月4日,郭元荣走出十堰市精神病院,迎接他的是儿子、四弟以及媒体人邓飞。这是他第三次出院,或将从此永享自由。
穿上新衣服,他开始了崭新的归程和人生。
傍晚时分,车辆驶抵县城一酒店门口,众亲人正翘首以盼。老母亲情绪还好,表现得很平静,当年为了儿子能早日出院,她曾当街下跪拦住县委书记的小车,为儿申冤;老父亲哽咽着,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当场落泪。他中过风,至今腿脚不便,健康状况较差,极易激动。
"不能哭啊,这是好事。"一家人赶紧上前劝慰。
"精神病人"郭元荣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也改变了家庭和家族。郭氏兄妹五人,郭元荣排行老大,下有两弟两妹。他早年离异,被强制带到精神病院后,他撇下儿子和祖父母相依为命,他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儿子缺乏应有的家庭温暖和教育,过早辍学打工,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
儿子并未放弃郭元荣。最近两年,他基本在十堰打工,经常去医院看望父亲。他常说只要能跟爸爸在一起就行,只要有个家就行,哪怕这个家是不完整的。除此之外,他无所谓,也不关心。
郭家年龄最小的五妹在家人的劝导下,远赴海南,只为了能离开是非之地,获得一份平静的生活;其他人虽然分布在十堰境内,但大多成家立业,平日聚少离多。
这次接风喜宴,郭氏家族二十多人,有一半未到常但对于相聚和重逢者来说,迟到、残缺的团圆也是莫大的幸福。
人是物非
"现在生活真太好了"
宛如一个突然闯进奇异世界的孩子,对于精神病院外面的世界,郭元荣感到陌生,更觉得新奇。
14年后,人是物非。他惊诧于竹溪县城的巨大变化--崭新的街道,拔地而起的高楼,熙来攘往的人群和车流……
回家第二天晚饭后,妹夫带他出去闲逛,他对街边的路灯惊叹不已,感叹说:"竹溪变化真大啊,就像大上海一样!"他残存记忆中的大上海夜景就是眼前这样。但在不少当地人眼中,较之兄弟城市,这个鄂西北的偏僻小城一直未能真正发展起来,说到夜景,实在羞于示人。
郭元荣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觉得自己很幸福。回家后,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现在生活真是太好了,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有什么要闹的。"
这让家人感到欣慰,"只要他自己满足就行,这就是快乐和幸福。"
情绪好转
他仿佛换了一个人
郭元荣在看风景,家人在看他。除了鬓角的白发和破碎的记忆,郭家兄妹觉得哥哥这次回来彻底变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的情绪很好,爱笑,总是显得很开心;性格温和,谦逊有礼,上至老人下至孩子,都能说上话。在此之前,这些变化他们未曾敢想。
1996年郭元荣第一次被精神病院收治一个多月后,两个弟弟曾翻墙入院,隔着窗户看了一眼哥哥。笼子(精神病院实行封闭式管理,窗户上安着铁栏杆,像个困兽的笼子。新快报记者曾实地探访过)里的那个男人手脚发抖,目光呆滞,苍老了许多。望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郭氏兄弟伤心落泪。
这种状态一直伴随着郭元荣第一次出院。郭家兄妹清楚地记得,哥哥回家后,总是在房间里不停地来回踱步,显得很焦虑,又似乎在思考什么。
第二次出院后,郭元荣的症状有所减轻。他似乎习惯了里面的生活,但嘴里经常在念叨着什么。
这一次,郭家兄妹迎来一个崭新的哥哥,他们感到神奇和不可思议。
单位照顾
分到福利房仍在编在岗
郭元荣如今住在县建设局分配的一套福利房里。2009年底,家人为其交款办理了房产证。
对于网上的"进精神病院还有房子分""分房子是为了堵住郭家人的嘴"之类说法,该局副局长王忠文断然否认。他向新快报记者解释说,房子是郭家出钱购买的,按照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的房价。彼时,建设局搞房改,郭元荣正在住院,儿子又小,因此分房一事一直拖着。在郭元荣住院治疗的12年多里,建设局总计为其支付了35.4万元的各种费用。王忠文称,这笔钱主要是从有限的办公经费里挤出来的。
记者在建设局见到了郭家的购房款、郭元荣的住院费等各项票据,厚厚的一本。
事实上,入院前身为县建设局副股长的郭元荣,至今仍是该局干部,而不是所谓的"原职工"。王忠文称郭"仍然在岗在编,职务一直未免"。在郭住院期间,单位对其工资照发,并且随着政策不断上调。
郭元荣出院后,王忠文等人上门慰问,表示如果郭身体、精神状态好了,愿意回来工作,建设局欢迎。郭并未明确表态,希望先在家调养一段时间再作决定。他坦承对不起儿子,说以后要多赚点钱留给儿子。
郭家人承认,建设局对郭元荣一直很照顾。
对话郭元荣
"我不会唱歌,但心里有歌"
2011年1月9日傍晚,新快报记者与郭元荣交流了一个多小时。他的竹溪口音很重,听起来略显费力。但他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仪态,自始至终挂在脸上的微笑,给人以一种亲切、踏实和安全感。
我们聊他在精神病院的生活,对未来人生的规划。他对新闻时事、医疗保健、市场经济和知识创新表现出浓厚兴趣。言谈中,他语速平缓,思路清晰,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在精神病院被强制治疗了十余年的人。
对于自己过去遭受的不公,他表示不在乎也不想追究了,说:"一切顺其自然吧。"
为了不影响其休息,谈话被及时中断。郭家二妹事后告诉记者,这是大哥出院以来,与人说得最多、最开心的一次。或许是感觉意犹未尽,郭元荣热情邀请记者第二天再去他家玩。
看的书"一车还装不下"
新快报:回来还习惯吗,冷不冷?
郭元荣:我不感觉冷,我到哪里都习惯。(家人插话说今年特别冷)当然你要说比较而言,今年比十几年前冷些。我也觉得奇怪,报纸、电视上说现在温室效应很严重,已经引起全世界关注,很多国家领导人在一起开峰会都讲到这个问题。
(旁白:晚7点,郭元荣坚持要看新闻联播,继而与记者谈起海南省的经济发展、卫星发射基地等。)
新快报:你对时事很感兴趣?
郭元荣:嗯。在(精神病院)里面经常看电视,看报纸。新快报:都看什么报纸?郭元荣:《健康报》。找医生、护工要的,跟他们混熟了,看完就给我。
新快报:从上面学到了哪些知识?
郭元荣:《健康报》里介绍各种病的治法,一个是药物治疗,二个是食疗,我对食疗是最关注的。药物治疗是主要的,食疗是辅助的。老了,要把生活调整得适应自然规律。食疗的一种方法是要多吃蔬菜,清淡的蔬菜,一个是降低血压,另一个是防止高血脂。
新快报:听说你以前特别爱看书,在医院里有书看吗?
(旁白:郭元荣的二妹从房间里抱出一摞书,有励志类的、生猪养殖类的,还有一些旧杂志。)
郭元荣:(指着二妹手里的书)这些都是我从里头带出来的,别人走了就把书留给我。这次回来,如果把我里面看的书都带上,可能一车还装不下。
新快报:看书是你一直以来的习惯,还是为了打发时间?你有别的爱好吗?
郭元荣:我在里面不打牌也不打麻将,我认为那是浪费时间。我需要学点东西,如果不学东西就可惜了,所以在里面就看很多书。这是我一直保持的一个习惯,从读师范、教书的时候就开始了。
治精神病的药“不敢吃”
新快报:听家里人说你想搞养殖。
郭元荣:我是有这个想法,想发展点事业。
新快报:一直在学习这方面的知识?有收获吗?
郭元荣:咋没得收获呢,就是记忆力差了。
新快报:看了记不住?
郭元荣:嗯,(强调)对对对。
新快报:这是长期药物治疗的结果?
郭元荣:精神病人可以用那些治疗精神病的药,但是身体好的人吃了那些药后,也变成那个病了……有的时候在饭菜里面下药。吃了以后注意力不集中,比如我在和别人打乒乓球,但心里在想别的事情。
新快报:在里面经常锻炼身体吗?除了打乒乓球还有什么别的项目?
郭元荣:开始的时候,乒乓球、篮球、羽毛球都打,最近两三年锻炼得少了。
(继续谈之前的问题)我刚才提到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我跟你说话的时候,我看着你,注意力是集中的;但你在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可能会心里想到别的事情去了。
新快报:出院的时候医生给你开药了吗?
郭元荣:现在在家里吃的药是我妹夫帮忙开回来的中药,治精神病的那些药我不敢吃。这个药是昨天晚上开始吃的,要吃一个月以上才能看出效果。
新快报:睡眠怎样?
郭元荣:出来以后睡不着觉,在精神病院里面吃的药量大,晚上想睡也睡不着。昨天睡了两三个小时,还算好的。睡早了半夜就会醒,睡晚了也还得吃药。
“没想过”有一天会出来
新快报:在里面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出来吗?
郭元荣:没想过。
新快报:觉得命运无常吗?
郭元荣:我原来工作兢兢业业的,师范毕业先在山里面教了6年书,后来调到县里来。我没有做错啥,但被送到精神病医院。将来要是说我有精神病,这个也不足为奇。虽然精神病人在社会上没什么地位,人们都瞧不起,但毕竟还是有很多善良的人在感情上关心同情我的。我(对自己被认定为精神病)无所谓。
新快报:你在精神病院捱过了十多年的艰难时光,别人都说你老了。郭元荣:(指着头上的白发)要是不在里面,我的头发可能没白得那么快。我在外面的话,肯定不会白头发。我这个人心胸开阔,很想得开,虽然我不会唱歌,但我心里经常有歌。我在里面应该也不会白头发,但为什么白了呢,可能和治疗有关。
身体恢复就去调查市场
新快报:以后有什么打算?郭元荣:(笑着反问记者)你说我啥打算呢?呵呵,我无所谓,一切顺其自然。既然(当时)是强行把我送进去,进医院好几次,现在出来了,还是顺其自然吧。
新快报:养殖场准备怎么搞?
郭元荣:我想步子不能太大,要一步一步走,我不想贪大求远。现在社会进步很大,我的搞法是很原始的。我们国家现在是市场经济,就得跟着市场走,以市场为导向,完全靠自己的想象不行。所以我想做市场调查。我先休养一阵,吃些药排毒,等身体恢复过来,就开始调查市场。
新快报:看得出来,你谨小慎微,但又雄心勃勃。预祝你成功!郭元荣:我现在一个月的收入是1000多块钱,在我们竹溪这个小县城,维持生活还是可以的。我要发展事业,就要搞好调查,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起码要稳当。如果要是做了,不能把摊子铺得很大,否则半年以后把自己的工资都搭进去,还得让我50 岁的人出去打工。(众人大笑)
“后遗症”
不知如何开锁,对餐巾纸新奇
对于郭元荣来说,陌生和新奇同样代表着艰难而缓慢的适应。
回家那天,他不知道防盗门有什么用,不知道如何开锁;他甚至对餐巾纸感到新奇,不明白要拿它擦什么。面对哥哥的询问,妹妹一时语塞,当场眼圈就红了。
出院后,除了那天晚上由妹夫带到县城街上逛了一下,郭元荣基本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看电视。他依然保持着住院治疗时的习惯。即便这样,他依然遇到了麻烦――不会使用数字电视的遥控器转换频道――他在精神病院观看的电视悬挂于空中,节目也预先调好。
被问以前痛处,显得激动焦躁
对郭家人来说,闻风而至的亲朋好友和各路媒体记者才是对郭元荣的最大“威胁”。某种程度上,探望和访谈都是一种轮番扫荡,是对这个昔日“精神病人”的一种重复伤害,这是他们最为担心和忌讳的。
一天晚上,郭元荣被问到了以前的“痛处”,他显得有些激动和焦躁。这一度让家人感到紧张。
经历了最初两天的喧嚣和热闹之后,家人觉得有必要让郭元荣冷静、平复一下。他们谢绝了要来探视的亲友和记者,一度集体关闭手机,甚至考虑给郭元荣换个安静点的地方。因为郭家的爽约,原定于1月7日下午进行的人民网和天涯社区对郭元荣的在线采访无奈取消。家人希望通过新快报表达对两家单位和广大网友的感激和歉意。同时他们又觉得自己被外界误解得很深,有些无奈,“外人很难理解我们的心情”。
郭家人如此形容郭元荣出院后的处境:“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突然见了光亮,受不了,一时无法适应。”他们承认,一个被关了十多年的人,心态难免扭曲,能否像正常人一样思维和生活,还有待长时间观察和帮助。
记忆力衰退,唐诗记不起一首
12年多的强制性治疗将郭元荣“身上的棱角全部磨平了”。他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最大的变化是:记忆力严重衰退,性格温顺。
在和郭元荣座谈时,竹溪县建设局副局长王忠文觉得他状态不错,情绪稳定,除了反应稍慢一些,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郭告诉他,自己“记忆力不好,老感觉思想不集中,别人说话,往往后半句记住,前半句记不住”。
郭家人表示,郭元荣回来后,对以前的一些事已经想不起来了;对过去的熟人则是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他跟家人说:“在医院里背了很多唐诗,但现在一首也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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