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朱村的日渐衰败和中国的很多农村同步,不同的是,这里的凋敝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富有。人们怀着美国梦陆续离开这里,幸福指向的终点站是那个13小时时差的遥远城市――纽约。
曹朱村里张贴最多的,除了出国英语班广告,就是几十年前偷渡的村民寻亲的广告。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经过半个世纪的接力移民,真正的曹朱村已经迁往美国。如今在美国的村民已经有三千多人,而还住在村子里的人已经低于1000人。
曹朱村的日渐衰败和中国的很多农村同步,不同的是,这里的凋敝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富有。人们怀着美国梦陆续离开这里,幸福指向的终点站是那个13小时时差的遥远城市――纽约。这个按捺不住强烈改变愿望的村庄是整个长乐市的缩影:村民不在纽约,就是在去纽约的路上。
移民路线图 (南方周末记者 麦圈/图)
曹朱村的记忆正在被迅速掏空。
村里的卫生员曹碧林今年做人口健康档案时发现,还住在村子里的人已经低于1000人。三年前这个数字还是2503。从明朝建村以来,这个村子人口少有地降到了千人以下。
当年青壮年纷纷离乡出国的踊跃场景如今已经不见。1980年代末的时候,人们不时能在村口看到声势浩大的青年们结伴同行,人们互相道别,场面像是斯巴达人告别前往温泉关的勇士。
曹朱村隶属福建省长乐市潭头镇管辖。历史上长乐曾是郑和七下西洋的起锚地,即使在“片板不许入海”的时期,人们依然冒着生命危险操舟为业。从曹朱村到福州,城乡巴士只要一小时,但这儿离海更近,走到海边只需十五分钟。
1960年代,第一批曹朱人跳船登陆美国,当时只有三五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偷渡成了人们从现实中解脱的最好办法。
经过半个世纪的接力移民,真正的曹朱村已经迁往美国。如今在美国的村民已经有三千多人。
这里的村庄反而像是被遗忘在大洋此岸的飞地。即使在村口晒太阳的一溜婴儿车,里头躺的也基本上是美国公民――他们远在纽约的父母因为每天要繁忙工作13个小时,才不得不把孩子送回家托老人们喂养几年。
空荡荡的曹朱村静卧在阳光下,现在和十年前并无不同,只是人更加稀少了。虚空笼罩在村子上空,人声和狗叫都显得乏力。在村委会门前的空地上,总能看见几十个晒太阳的老人――这很可能就是留在村子里一半以上的原住民――把一只手塞到另一只手的袖管里,用同样的姿势聊一整个上午,话题是地球上最繁华的城市纽约。
一整个早上人群里惟一一次发出轰动和声响,是65岁的曹典武夹着一只亲手打死的老鼠在人群面前走了一圈。他在美国打了16年工,在华人街脏乱的厨房里不知道打死过多少只老鼠。
25 岁的曹晓东曾经是短暂的瑙鲁国公民,他只去过那个国家一次。十几年里,他同样很少再回到曹朱村,大部分时间他和母亲生活在福州。
曹晓乐的表哥曹敏凡比他大一岁,现在也离开了村子去东莞管理一家工厂。他们小时候的同学都已经出国打工,有的在纽约的唐人街刷盘子,有的在送外卖,有的甚至到外州开起了餐馆。连曾经就读的曹朱村小学也因为招不到学生关闭了。本来表兄弟二人这时候也应该在美国,每次见面聊起这个事情都不免感慨。
不在纽约,就在去纽约的路上
当地人在美国的一个俗语是“白天炉头,晚上枕头,周末律师楼”,“律师楼”说的就是非法移民在美国不得不苦苦寻求身份。
人们在福建沿海搭上一条渔船驶往公海,再换上一条大船开到东南亚的泰国、越南或者老挝,再从那里远涉重洋去往墨西哥,再从墨西哥边境狂奔翻过山脉,到达梦想中的美国。
打麻将是村里留守者的主要消遣。 (南方周末记者 麦圈/图)
青壮年移民国外,老人留守,村子里空荡荡的。 (南方周末记者 麦圈/图)
曹朱村的日渐衰败和中国的很多农村同步,不同的是,这里的凋敝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富有。人们携带着海外汇来的滚滚财富陆续离开这里,去邻近的福州和长乐市区购房,过起了安逸的生活。而幸福指向的终点站是那个13小时时差的遥远城市――纽约。这个按捺不住强烈改变愿望的村庄是整个长乐市的缩影:村民不在纽约,就是在去纽约的路上。
十多年前,曹敏凡的父亲在家中已经办起工厂,权衡再三之后,依然决定出国。在当时的村子里,出国有着类似于“进京当官”的极高荣耀。
一个不错的机会出现了。当时一个和曹敏凡父亲长得极像的人刚刚回国,对方不再打算去美国,于是以数十万元的价钱把身份整个卖给了曹家,俗称“换人头”。这在当时是一个比“跳船”明显安全很多的选择。
不过这样的方法如果过境时被当场拦下,损失也是巨大的,数十万元人民币就此泡汤。上好的运气,和极相似的长相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当地人在美国的一个俗语是“白天炉头,晚上枕头,周末律师楼”,“律师楼”说的就是非法移民在美国不得不苦苦寻求身份。老曹不仅顺利过境进入美国,而且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正式身份,这等美事在当时的村子里很是被艳羡了一番。和那些没身份的偷渡客相比,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美国的大街上,不必去躲闪警察的盘查,更明显的好处是当地的医疗机构每个月都会寄治疗哮喘的药物给他父亲,免费而且奇效。
完美的移民方案也会带来麻烦,这是多年以后才发现的问题。去年,老曹打算把一家人都接到美国去时,他发现,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自己是一个“不存在” 的人。如何向美国的移民局证实亲属关系,又如何证明这家孤儿寡母就是自家人?家里拿出了一大堆交往书信也没有成功,移民局认为他们是“假结婚”。
表弟曹晓乐至今保存着一张父亲1992年偷渡时途经泰国拍下的照片,父亲面带笑容,背后椰林树影,水清沙幼。这是当年去往美国的黄金通道,阳光,沙滩,充满艰辛和凶险。
和“换人头”相对,这才是早期移民方式的主流。人们在福建沿海搭上一条渔船驶往公海,再换上一条大船开到东南亚的泰国、越南或者老挝,再从那里远涉重洋去往墨西哥,再从墨西哥边境狂奔翻过山脉,到达梦想中的美国。
这一过程曲折而危险。蛇头总是在车上和船上尽量多地塞人,只装少量的食物,有时候人在船里闷死,有时候掉下船。有时候他们要在沿途国家等待好几个月,到达美国已经是两三年以后。
功败垂成的事时常发生,即使到达墨西哥边境,边境军的子弹也可能立刻终止这段旅程和偷渡者的生命。曹晓乐的一个表哥乘坐的轮船在接近美国时没油了,在太平洋上漂了半个月,只能很尴尬地从海里捞鱼吃,最后不得不向边防部队主动联系投降。
这种俗称“跳船”的偷渡方式因为危险系数太高,越来越少被采用。后来 “旅游”成了一个更文明体面的方法,蛇头也摇身变成了“移民顾问”。
越来越多可选择的移民方法出现,非法的、合法的、灰色的。在骨肉分隔了将近十年之后,曹晓乐一家人决定出发去找他的父亲团圆,目的地――纽约。
以旅游的方式失踪
整个过程和旅游并无不同,他们在全球各地转了一圈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加拿大或墨西哥,最后一家人就能满怀欣喜、不动声色地跨入美国,再以最快的速度“失踪”。
从此以后大多数人抛弃了这种风险极高的“偷渡”方式,更多地采用了成本较高但相对安全的“旅游”。
曹朱村里,一位村民在展示自己的纯金的十字架,由于村里移民很多,所以也带回来很多西方的宗教信仰。 (南方周末记者 麦圈/图)
当时曹晓乐只有16岁,同行的是母亲和弟弟。他们首先需要做一次环球旅行,线路是从瑙鲁到新加坡,再经过菲律宾、丹麦,捷克、荷兰,最后由加拿大入境美国。
从 1990年代末开始,越来越多的曹朱人采取了这样的移民方式。这对母子三人来说是最优的选择。整个过程和旅游并无不同,他们在全球各地转了一圈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加拿大或墨西哥,签证官看着护照上集满了各个国家的印章很容易相信这真的是发了财的中国游客。最后一家人就能满怀欣喜、不动声色地跨入美国,再以最快的速度“失踪”。
瑙鲁那边早已经由专业的移民咨询员安排好,在投资30万元人民币给这个南太平洋岛国之后,曹晓乐和他的母亲、弟弟都成为该国正式公民。他们需要这个岛国的护照,能走到哪儿都免签证。
他们顺利地和瑙鲁总理握上了手,并把微笑印在了相片上。笑容亲切而真诚,露出八颗牙,这很重要,尤其当护照放在入境检察官的面前时。
曹晓乐一家人以这种方式上路了。顺利的话,那一年他就能与将近十年未见的父亲见面。
他们入境新加坡没有遇到任何盘问,在那里成功地和一位美籍华人的导游会合。导游告诉他们,最关键的是第一个章盖上了,后面的入境旅游就好比累积信用,旅游的可信度大大提高,一切就好办多了。
一家人在新加坡享受了一个月的假日时光。那里干净的街道、规矩的行人都给曹晓乐留下了鲜明印象。除了6月底的一天,他们经过一个广场看到的新闻报道让人感到些许不安――在英国多佛尔港,海关官员发现一辆长途货车里闷死了58名偷渡者,其中的大多数人就来自福建。
这起死亡事件对于曹朱村乃至整个福建的移民潮影响深远,至今仍不时地被人在报刊上提起,从此以后大多数人抛弃了这种风险极高的“偷渡”方式,更多地采用了成本较高但相对安全的“旅游”。曹晓乐一家人暗自庆幸自己不需要那样“蛮干”,却完全没有料到这个事件的影响。
因为类似的死亡其实在村子里从未停歇。曹晓乐的一个亲戚在从墨西哥翻山进入美国时,被墨西哥军警开枪打死;另一个村民在途中反复被抓,最后藏身于粪车之中,进入美国时已被呛死。
死亡是源源不断移民过程中的惨烈代价,但这没能阻止人们出发的脚步。那些早年就移民美国的人在村子里总能留下令人向往的传说:绿卡、高收入、失业保险、低收入救济、免费医疗、免费教育……
移民美国对曹朱村民乃至整个潭头镇而言,意义如同成人礼,走出去意味着男子有拼劲、有前途。“实际上人们没有选择。”村委会的会计曹祥仁说。留在家里不仅仅是件没面子的事情,最为重要的是,村里的土地极少,种水田或蔬菜一年都只有几千块钱收入。即使留下来打工,每个月一两千块钱的工资也不能有尊严地生存。
多佛尔惨案在当时令很多国家入境管理严格起来,曹晓乐一家的“旅游”也终于在加拿大边境戛然而止。
入境检察官从母子殷切而紧张的眼神中产生了警觉,于是就在护照上盖了个鲜红夺目的拒绝章。这个章是一家人坏运气的开始,在返程途中,他们被一路拒绝入境,再次路过新加坡时,他们的瑙鲁护照甚至被没收。最后一家人不得不狼狈回国,在厦门被边防关起来盘问数日之后才放回家中。
这一趟环球旅游草草收场,一家人掏出了八十多万元人民币,最终却一无所获。
太平洋此岸的孤儿
一句形象的福州话在唐人街流传,说的是到美国打工之后,“三年一小‘痴’,七年一大‘痴’。”“很多人连笑起来都显得僵硬了。”杨威说。
他们也从海外汇回了大笔资金,修起了一座座美国国会般壮丽的礼堂。
曹朱人从海外汇回了大笔资金,修起了一座座美国国会般壮丽的礼堂。 (南方周末记者 麦圈/图)
表哥曹敏凡则一直在等待机会。由于当年父亲偷渡的“高超”技术和好运气,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不需要贸然出击。但是移民局“假结婚”的认定同样令一家人陷入了困顿。他们决定在美国开庭上诉,争取扳回一局。
在地球的那一端,纽约的唐人街,表兄弟二人的父亲都在付出着同样的辛劳。从上午9点到晚上11点都是他们的工作时间。他们一个在前台当接线员,一个在当厨师,他们每天行走在垃圾和鱼腥味弥漫的街道。在电话里,两个父亲很少向家人提起工作的辛苦,但实际上通过村口的信息交流,老人们很容易了解到各家的情况。
在那里,思乡、身份和治安问题都是考验。
杨威是长乐市区移民到纽约的人,现在是几个中餐馆的老板。他见过很多来自长乐各个村庄的移民,“生活辛苦就像牛马一样”,很多人长期打工已经不苟言笑,只是终日发呆。他曾经聘请过潭头的一个厨师,总是一边炒菜一边自言自语,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大笑。
一句形象的福州话在唐人街流传,说的是到美国打工之后,“三年一小‘痴’,七年一大 ‘痴’。”“很多人连笑起来都显得僵硬了。”杨威说。
已经回到村庄里的曹典武经常讲起在纽约的经历。他在街头也曾经被黑人少年抢劫过,后来遇到这样的情况,长像憨厚挺着肚子的曹阿伯就像李小龙一样平展开双手,居然也吓跑过几个人。但这套并不总是那么管用。在治安糟糕的那几年,公共厕所里曾有被劫后的中国人死在那里。
这样的经历总是源源不断地成为村庄里的谈资。如今纽约和中国一个沿海村庄的距离已经不再那么遥远,头天早晨在街区发生的一起黑人对村民的袭击事件,第二天都会在村口被大家探讨一番。
村子的人气在衰败,财富却在累积。为了保护村庄的老人和小孩,村子里凑钱组建了一支治安巡逻队,每个人每月发给600块钱。村民的排场总让那些四川来打工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以前美元值钱的时候,麻将桌上放的都是百元美钞”。每逢村子里有老人去世,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能从主人那里分一个数百元的红包。
邻村的财富并不比曹朱村少,他们也从海外汇回了大笔资金,修起了一座座美国国会般壮丽的礼堂。攀比于是就不可避免。
村子里的居民基本上都被“养”了起来,每家每户都聘请一个保姆,保姆的工资每个月就有1800元左右。而村民要做的,大部分时候只是晒太阳,攒下来力气搓麻将,定期接收一下美国政府寄给他们孙子孙女的奶粉。
曹朱村里到处是偷渡和移民的故事,血泪和财富时常夹杂在同一段故事里。“他们并不如我们自由,我们什么时候想回家就能回去。”从四川南充到这里打工的杨芳对这些高级打工族并不羡慕。到处都是空房子,陆陆续续有一些从四川来打工的租客接管了它们。福州麻将也开始改用四川麻将的规则。
年岁已高的曹典武很难找到当年那个人声鼎沸的村子的感觉,他偶尔到村里晒晒太阳,更多时候宁愿一个人呆在福州。曹典武在美国打工16年,本来只差两个半月就可以拿到绿卡,但是1992年的时候,老母亲病危,他决定回国。在机场,移民局的人劝他等了绿卡再走,他还是一咬牙飞走,见着了母亲最后一面。
现在的曹朱村离纽约也越来越近了。村委会的会计曹祥仁记得当年为了能跟在美国的女儿聊天,安装电话就花了6300块钱。小时候的曹晓乐家里没电话,每回总在中午吃饭时听邻居扯着嗓子大喊“你老爹来电话了”。如今父亲时常给曹晓乐打电话,偶尔也网络视频,他现在59岁了,经常在电话里说干不动了,考虑着回家。
但是对曹晓乐而言,“父亲”只剩下一个名称,他童年记忆所能到达的最后影像是父子二人在公园里玩耍的情景。他明白父辈牺牲了自己来成全这一代人,但是亲情却免不了慢慢淡掉了,“感觉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父亲一样”。
他父亲偷渡那年是1992年,曹晓乐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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