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手里有一封启功的书信,那就轻巧地成了万元户。你或许在想,要是时光退回到三十年前,该有多么富足和荣耀啊。但彼时,启功先生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大笔一挥,便是黄金万两。所以,他随手写字,谁做喜欢状就欢喜地给谁。他或许在嘀咕:我的白话律诗不比汉字值钱么?未见有好诗如好字者也。
名人死后往往不经意间逸为段子,段子的数量与风流倜傥的程度成正比。
启夫子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打趣者只能在他对妻子的深情上做文章。比如,婉拒媒婆由双人床改睡单人床之类。其他流传的启功逸事,风趣,智慧,但不乏些许油滑。这跟解读有关。如果不能将本事置于特定的情境中,必经由他人的附会而走样。
喜怒形于色,得意时手舞足蹈,困窘时手足无措。李可讲先生在《服膺启夫子》书中写道,某日拜访,发现独步书坛的启功先生,正在独自把玩牌九……除了蕴含对母亲的绵绵忆念外(小时候,他常常坐在玩牌九的母亲身边),恐怕也有自在惬意的成分,那种童心未泯的憨态,才端的是其真面目。
被人诟病的“自谦”与“自贱”集于一身,恰是启功先生的智慧之处。他要跟俗世保持距离,又不愿伤害别人,就使出了此招,委屈的是仁者自己。客气,和蔼,彬彬有礼,书里用一个词“谦己敬人”指代了。常“用敬”并不等于无是非,启功先生对粗野、蛮横、无礼的东西,冷不防一针扎将过去,直奔要害,常常令撒野者尴尬不已。一日,空军司令秘书替首长索字,言语轻佻霸道,夫子缓缓问道:如果我不写,你们首长不会派飞机来炸我吧?秘书乐翻:当然不会。那我就不写了。夫子笑而罢笔。
他有自己的拒绝法。七十七岁那年,应邀出席某政治表态会,他不能不去,去了又不能不说话,在众目睽睽之际,他站起来,徐徐发声:我没有别的本事,就给诸位敬个礼吧。话毕,迅疾将手抬至眉额,算行了礼。未戴帽子的这个敬礼,自始至终不露媚色,一脸冷峻,令场内心有灵犀者肃然起敬。
在内心里,他是安静的。从不向执政者提意见却被戴上右派帽子后,老伴时常伤心哭泣,他心里也有委屈,但劝慰妻子的话却令人动容――“算了,咱们也谈不上冤枉。咱们是封建余孽,你想,资产阶级都要革咱们的命,更不用说要革资产阶级命的无产阶级了,现在革命需要抓一部分右派,不抓咱们抓谁?咱们能成‘左派’吗?既然不是‘左派’,可不就是‘右派’吗?”
他的超脱通达甚至达到令人诧异的程度。当得知一个素来交恶的人即将西行,他欣然预备了一幅温情的挽联,称两人之间有“缘”。
委屈的时候,他自有对付的办法。在接到必须证明王羲之的《兰亭序帖》为假的“旨意”后,先是应付,在权势者屡次逼迫后,他才撰文附和,但附和的逻辑是:你说是那样,按照你的要求,就是那样。把启功“我是非常拥护的!”这句话讥讽为“曲学阿世”是容易的,但重要的在于能设身处地体会他的态度。他不是战士,也不想做。翻译家杨宪益说:“启功有旗人的特点,跟老舍一样是怕事的人。性格上就是怕事。”这个“怕事”讲的就是不与人争的和善,给别人面子也保全自己的尊严。窃以为这是做人的美德――他不想把自己从人群中拎出来,变成某种标签供人膜拜或待价而沽。
启夫子的故事,可以有这样的叙述法,可谓别开生面。文字读来趣味横生,满口留香。虽也有几近拍案而起为大师辩护之处,但作者大体以委婉解读飞白,谨慎小心,生怕误读了大师,误导了读者。
在动乱频仍的中国社会里,如何安身立命、保有真性情,启功先生可谓范例。作为中国文化的守护者和符号,他儒雅、内敛,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在俗世与内心之间设置了一道坚实的隔离墙,治人者即使能感觉到他不驯服的存在,却很难抓到一点把柄。
作为一个目击者,李可讲先生在《服膺启夫子》一书里所言应该不虚。大家别忘了,他可是《启功全集》编委会的把门人之一。
此书的副题为“揣摩启功先生的人生智慧”,封面上的一句话道出了作者的用意:“服膺启功夫子德行,人道近于天道,可以善我生。”模仿夫子做人处事,除了诚心,恐怕也须有慧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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