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坤,28岁,现在北京从事公益工作,今年5月4日开办“常坤的家”。
在这个简陋的“活动中心”里,孩子们可以免费读书、上网。
爷爷的房子很可能被扒掉,青年活动中心也很可能被关闭。而那些少年纯净的眼睛,期待的眼神,羞涩纯真的笑容,有关香港鸡蛋多少钱一斤的好奇,乃至拉板车的工人张东峰对新书的期盼,都不容许常坤就此放弃。
南都记者 马金瑜 发自安徽临泉 这一天又像往日一样开始了,就是说令人不愉快。飞扬的水泥灰尘,以及马路上的各种嘈杂,像洪水一样涌进这座老式的二层小楼,如果关上朝阳的木窗,二楼房间的光线会立刻变得很暗,白天也要开两盏日光灯,如果打开窗户,即使一天擦三次桌子,抹布也是黑的。
但“常坤的家”总是要开门的,建材市场里,竟然有这样一个免费阅读和上网的青年中心。28岁的常坤梦想把这里建成一个类似于美国青年活动中心的地方,“我想让我周围的邻居和父老乡亲、年轻学生都认识到,这个世界是多么大,多么广阔……”在临泉县,这算是一件奇事!
现在是初冬,常坤的母亲王芹觉得还好些,如果是盛夏,二楼的屋子顶着太阳,屋里能热到70多摄氏度―――别人捐献的两台电脑都被烧坏了。更主要的是,总有人觉得王芹一家人脑袋都是坏的,“白痴呀,神经病呀,脑袋有毛病呀!”
顽固刺耳的声音,像现实生活那样无情,又像新的一天到来一样不可逆转,她不声不响地从屋子里的书架上拿出一本书,放在曾经是自己的嫁妆的老式桌子上看起来。与这张桌子紧挨着的,是一张年纪更大的桌子,已经用了五代人,太旧了,她就用白油漆刷了一遍,看上去像个样子。即使是这样,来串门的邻居也有人说“什么呀,尽是些破烂。”
王芹和丈夫常应凤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有苦笑一下―――只有耐心等待,等到中午12点多以后,一个小脑袋伸进来,又一个小脑袋,那些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中学生来借书了,那些明净羞涩的笑容,好奇渴望的眼神,才让他们觉得有些安慰。偶尔有美国人、日本人、香港人来座谈,那些孩子就更有意思了:
“美国的小孩作业多不多?”
“日本的学校有没有晚自习?”
“香港的鸡蛋多少钱一斤?”
县城异物
从安徽阜阳出发,或者从郑州出发,到临泉县都不算远,这座拥有213万人口的大陆第一人口大县,和当下中国很多大兴土木的县级城市相似,路边是林立的吊车,遍布正在兴建或者已经开始出售的楼盘。11月6日,恰逢周末,婚纱影楼的宣传车用大喇叭鼓噪着。卖床上用品的模特背着粉色的小枕头靠在粉色的大床上,卡车拉着她们沿着县城拥挤的街道周而复始地旋转。
让临泉出名的并非众多的人口,而是毒品。临泉县曾是公安部划定的全国17个毒品问题重点整治地区之一,2003年,它又成为全国第一批艾滋病防治示范区。由陈桂棣和春桃著作的《中国农民调查》里面,相当的篇幅就是描述发生在临泉县的故事。就在今年上半年,临泉经历了县委领导班子大换血――― 从受贿400多万的县委书记到以官位敛财的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局长(新华网2010年4月13日、16日报道)、刑侦大队队长、戒毒所所长、110指挥中心主任、交管大队队长以及三家派出所所长(《临泉县人民政府任免通知》)。
像很多县城一样,临泉原来属于乡村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城市的中心。“常坤的家”青年活动中心所在的城关镇光明社区就有近10万人口,附近有很多学校,有很多打工和做小生意的人,但没有公园,没有公共图书馆,没有什么公共娱乐场所。活动中心门前仅有的一小片绿地刚刚开发,也被房地产的建设淹没了。
“在我们那个地方,好好学习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到大城市去,是许多孩子的梦想,我曾经也是,”常坤选择在临泉建立青年中心,似乎是自讨苦吃,“可这里是我的家乡。”
临泉县建材市场附近,集中了临泉县田家炳实验中学、师范中学等5所中学。每到放学的时间,都是附近饭馆生意火爆的时刻,拥挤的街道呛满各种炒菜的味道,伴着超市大喊着“降价降价”的高音喇叭和来往的车辆声,仿佛置身于沸腾的麻辣火锅中。很快,饭馆倒出的油污污的脏水就开始在街道两边流淌,地上的大铁盆里,乱七八糟地浸泡着碗筷,泛着油腻的黄色泡沫。
2010年5月4日,“常坤的家”青年活动中心就在建材市场里安静地开门了。
28 岁的常坤,曾在新疆师范大学学习法律,现在北京从事有关艾滋病的公益工作。两年前,他曾在美国做访问学者,自由宽容、平等交流的文化、美国城市社区的构建和青年服务都深深地触动了他,“美国很自由,人很有尊严。越是这些强烈的感觉,越是促使我回家。”从那时起,常坤有了一个“公民权利教育,从家乡开始”的想法,“我希望首先改变生我养我的地方,做一些我家乡社区建设的工作。”
挂好牌子开门那天,正好是五四青年节,提起来,常坤忍不住就笑:“那天临泉县下着瓢泼大雨,除了提前约好的妹妹的20多名同学,没有别人来。”
创办之初,常坤在博客中记录:“来活动中心的还是周围学校的学生多,社区的人借阅不足十分之一。很多学生很腼腆,都是结伴来,就那样还不敢进门,借书的时候,和他们一说话,都脸红,沉默,特别是女生,感觉不是21世纪。”
但很快,7月25日,在收到一份由这些年轻人提出的想要借阅的书单之后,常坤震惊了,“不是我们不热爱阅读和学习,而是我们的环境实在太恶劣。”在这份列有 78本书的列表中,分别有:《纯粹理性批判》、《西方哲学史》、《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人性论》、《时间简史・从大爆炸到黑洞》、《悲惨世界》、《平凡的世界》、《复活》……由此,常坤对青年活动中心更充满了信心。
因为书是免费借的,互联网是免费用的,法律咨询是免费的……一位后来成为活动中心成员的年轻人在给常坤的电子邮件中说:“其实在最初结识青年中心的时候,我认为您只是在做秀。请原谅我最初的怀疑,毕竟大家都知道”水往高处流“这个道理……我脑袋里的第一反应就是:骗人!”2010年6月的一天,牌子上的“免费”让路过的师范中学高二学生杨玉田满心怀疑,“天上掉馅饼,骗人的吧!”但他还是顺着二楼狭窄的楼梯走上去,打算看一看。常坤和妹妹常俊在,杨玉田犹犹豫豫,终于说“我可以进来吗?”
在复印了身份证、留了电话号码之后,真的就可以免费借书了,不需要任何押金,只需要写一篇作文交在这里。杨玉田借了《莎士比亚戏剧集》,之后又陆续借阅了《预知社会》、《中国人的思维批判》、《20世纪中国思想史》……他并不能全部看懂,却“模模糊糊觉得有意思,如果人的大脑能在自由的状态下独立思考,好似有很特别的感觉。”
书籍的确是常坤挑选过的,2000多册图书中,经济学家周其仁的《中国做了什么》,吴思的《血酬定律》,美国作家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鲁迅文集》……鲁迅笔下的话依然振聋发聩:“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书几乎是全新的,其中有少量很难再买到的旧书,比如常坤自己珍藏的《储安平文集》上下卷和储安平的一本传记,他说:“在他们那个年纪,我很想看书,但我没有能力。储安平对我影响很大,希望这些书都能引导学生自己独立思考。”
后来杨玉田向同学推荐活动中心,“开始都不相信!”之后,杨玉田逐渐成为活动中心的志愿者,“能免费在这里看书,本来心里就有点愧疚一样,我就帮忙整理一下书,打扫卫生。”
11月6日中午,常坤的父亲和母亲在看书,并不招呼什么,附近几所中学的学生对这里似乎很熟悉,来了自己登记好,李春洁喜欢看《明朝那些事儿》,张慧要看海岩,张静中意心灵方面的书―――《活在当下》……这是吃饭的时间,他们匆匆地抱着书走了,好像怀揣着某个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