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虽然我脑海里不时浮现她的样子,但对她的感觉,实在是熟悉又陌生。说熟悉,其实也挺勉强,只是因为以前家里客厅就挂着她的一幅碳描像,一个很有威仪的长辈的样子。每天总会看见她的面容好几次,而且我爸不时总提起她。
奶奶是大家庭里的老大,下面有10来个弟妹,不算夭没的几个,最小的一个弟弟年纪比我爸还小。她20来岁就守寡,跑到西贡给远亲做佣人,后来又跟着漂到了香港,一走就是几十年。这期间不断寄钱回国,供我爸读书,以及资助几个弟妹。
我爸后来到广州上大学,没想到大二的时候患了肺结核,退学静养,虽然后来奇迹般地痊愈了,但毕竟没回去继续学业,她心中欣慰之余,估计也是一个大的遗憾。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她病了,是癌症。从香港到内地,辗转几个地方治不好,只能回家里养着。那也是我头一次见到她。她到家那天,只记得亲戚朋友们来了一大帮,家里挤不下,门外都站满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她的穿着,发型,耳垂下的耳环,甚至口音,都和那时候的小城里的人那么不一样,让我在陌生感中又添了另一重敬畏。
不久她就去南宁肿瘤医院住院了,我爸妈跟着去,中间亲戚带我们去过南宁,去医院探望过奶奶一趟,只记得回到爸妈住的招待所,地板上有一盆消毒水,大家都要在里面洗手。那股刺鼻的味道,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东西。
后来她又回到北海,等最后时刻的来临。那时候我们和晚嫲家一啤酢在祖屋里!踟方小!跬是几个亲戚帮忙!趺取跸板隔场趸个小房间来父恕酢。我没什么事!跫馈跚个小房间远远的!躞人不让我礁触!跻自己也害怕。吃饭恕醪不出来!跬是我爸妈送礁触?#65533;
我爸后来告诉我,有一天他到病床前问安,奶奶看着他不出声,好一会儿让他靠近一点,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然后转过头去对着墙,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对我很失望。可是在那时候的环境下,我又能有什么作为呢?”我爸黯然。
有天黄昏,我在街上玩竹蜻蜓,正高兴呢,亲戚就哭着把我拉进去,让我跪在她床前叩头。里面早就哭成一片,我只是怕,看也不敢往上看一眼,就知道奶奶死了。我那时悲伤了吗?哭了吗?我还是不记得了。
出殡是在一个很早的早上,挺冷,我抱着她的炭画走在队伍前面。一直走到乡下一个平坦的野地。墓穴已经挖好,墓碑也已经刻好,“慈母XXX孺人之墓”几个字描得红红的,下方的小字里有一行:孙XXX,是我的名字。
远远能望见灰蒙蒙的海,附近的砖窑还冒着烟,旁边是一片细叶桉树林,叶子沙沙地响,灌木上的小红果在风中一摇一摇的。就在这里,我的奶奶,曾经和我流着1/4相同血液的人,在她60多岁的时候,被埋在了这里。
上中学的时候,我偶尔会翻翻她带回家的相册。老式的相册,质料很好,厚厚的皮面,每一页都是厚硬的黑纸板,上面蒙着一层半透明薄纸,相片四角有金银纸套住。
我一直认为,我所闻到的皮和纸板的味道,就是那个时代的气息。里面大部分是她和家人的黑白合影,还有她在香港的彩色生活照。黑白照有很多都发黄了,甚至有些影像都模糊了。有一张,据我爸说,是她刚嫁到爷爷家没多久拍的半身照,照片的白边还干干净净的,边角整整齐齐的。上面是个很灵秀的大眼睛姑娘,白衣服黑裤子,粗辫子,才十几岁的样子。
我感觉几十年的时间差距一下消失了,上面的姑娘,就象我的同龄人,我隔壁班的女生。我开始主动向我爸打听她的故事。
我祖上也阔过,到了曾祖一辈已经没落了,爷爷从小过继给了别人。长成后,本来是市公交车司机,日本人登陆后,公司解散,他做小生意贩货品维持生计,每天在县城和市区间推着货车来回。一天黄昏,在回城路上遇匪,他个子高大,人好强,打起来,受了刀伤,血人一个自己捂着伤口走回城里。
当时他们住的地方,就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门口的街上。不知道奶奶是不是正在翘首盼着爷爷回家,总之爸爸那时候还在她襁褓里。她远远见到有个血人走过就赶紧躲回屋里了,不知道是自己的丈夫。我想当时他也顾不上说什么了,还是自己撑着走进了医院,可最后还是没救过来。
这之后不久,她就把我爸爸寄托给我曾祖母,自己到了西贡去打工。她当时为什么做了这个决定,我爸爸也不清楚,因为他那时候实在太小了。
我爸告诉我,他有时候问我奶奶我爷爷是怎么样的,是不是象自己,她总以很肯定的口吻说:“你怎么比得上你爸?”实事求是,我爸年轻的时候很帅,方下巴,端正的五官,加上能说会道,大学时候挺受女生欢迎的。我爷只剩了一张很小的照片,模糊发黄了,象我一样是尖下巴,理个中分头,我觉得没我爸帅。
我爸还不止一次对我说,奶奶临终前,对他交代了三点:一,做人不要太直;二,她带回来那点钱,要好好地用;三,她的弟妹们,要常去走动。“第二点,我做到了。舅公和姨婆那里,也只能逢年过节去探望,可第一点,我总是做不到啊。”然后总是一声叹息。
钱怎么花了我不清楚,好象用来盖房子了。去长辈家拜年,我七姨妈一见到我就眼红,带着哭音说:瑞芳姐要是能看到你这么大个仔了出息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啊……我也很遗憾。没有见过爷爷,也没有好好和奶奶处过。
前年我携新妇回国,去给他们上坟了。他们的坟已经迁到海边的一座岭上,和我曾祖父母、我晚公的坟在一起,能望到我家的方向。两边的排水沟还是我大学毕业那年亲手铲出来的。10月的天气,还是暴晒闷热,难得媳妇跟着我,在野草坟包之中的泥径里爬到岭上,我爸交代我们鞠躬,上香,烧纸,她一一照做。希望爷爷奶奶看到了,能开心微笑。
本来是忙着干活的,忽然就写了这段东西。没能静下心来好好写,但心里默默怀念他们,和已经故去的其他亲人。不管他们有没有给过我爱,相信他们都努力抚养了子女,血脉相传延续,才有了我今天在这异国他乡开始属于自己的一段生活。
编后记:读罢此文,想起一句着名的话:“我没赶得上看见他们,他们静静地睡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去的时候再死一次。”
血缘,宗族,是一样奇妙的东西,隐约如耳语,却绵延如山河,总有一天峰回路转与你迎面而见。“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听的感的,是个岁月悠长……总觉得他们是我们醒来前的另一段人生,而我们是他们睡去后的未偿心愿。
这生命的重量,让每个俗人凡胎都有了存在的意义,就算旷野独行,头顶仍有繁星的注视。所以罗曼罗兰用重生代替了对死亡的描述:他背着孩子趟过一条河,孩子放声唱到“我们是未来的日子!”……暮鼓晨钟!我们既然生来,日后必将死去,上帝只是粗浅的解答,你我才是时间的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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