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是七十三岁的老人了,但还有个比我更老的,九十三岁的母亲住在上海。
每年冬天,我总要回去看她一次。尽管我对春节期间半个月内扰人清梦的爆竹和焰火怕得要命,但还是必须在那段时间里返沪,因为保姆要回乡过年的,总不能把老人独自丢在家里,连一日三餐也没个着落吧?
不回去,总想她,一回去,却烦她:她那种老一套的做派别说保姆难以接受,连我都觉着别扭。人家找帮工,总要找四十刚过,既有经验又有体力的人。她呢?只钟情于五六十岁的老阿姨,而且最好是寡妇,因为这样的人很少念家,心定。
哪有人不念家的?即使没了丈夫,也还有子女孙辈。若真的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她还离乡背井外出挣钱干吗?我忍不住顶过她一句:“你要人家的亲人都死光了才来伺候你吗?”她火了,拍着桌子问我:“你是怪我怎么还不死,是吗?”
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老母听不懂普通话。如今江浙一带的人即使愿意出来帮佣,那价钱也是难以承受的,包吃包住之外,至少每月2000元以上,几乎和一般的白领相差无几。来自安徽等地的人还用得起,可语言沟通又成了大问题,往往需要反复讲了好多遍才能完成交流。
老母认为:家里的活计不多,很清闲,不用花很多钱。我对她说:“人家是为了多挣钱,而不是为了图清闲才出来帮佣的。你这么个老人,须臾不能离开半步,没法让她再接个散工增加收入。出钱少怎么留得住人哪?”她听不进去,依然坚持己见,到哪里去找合她意的人呀?
老太太像年轻时一样爱整洁,爱操劳,什么事都得经她过手,至少过目。有些做法真莫明其妙:为了怕灰尘,她连饼干听都要遮上一块小毛巾。其实,毛巾的纤维本身就是灰尘来源之一。她不懂,就那么过之犹不及地坚守那条清洁定律。
难得有机会出去看场戏,看完后觉得有点饿了,我就在外面吃些消夜。回家时看到老妈坐在沙发上等我,不去睡觉,理由是“你没到家我睡不着”。我的妈呀!都七十多岁的儿子还用得到你这么操心吗?从此我连戏也不敢看,即使看了也要在散场之后匆匆赶回,不能影响老人的休息。
我在电脑上浏览新闻或从事写作,她每隔五分钟就会推门而入,看看我在做些什么,有什么需要。经她这一打扰,原来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思维迟钝,注意力不易集中的大脑立马像是一团浆糊,看过的段落都得重看,写下的句子前后不相连贯,必须把思路从头整理……
总之,和她生活在一起,最累的倒不是照顾她,而是被她照顾。听说,几乎所有的老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怪习性,叫人难以承受。我也老了,我也那样吗?
眼前,或许我还不至于完全像她一样,但以后呢?人的寿命越来越长,老龄化的社会趋向越来越明显,接近老年痴呆的各种症状会在更多人的身上出现,由此而引发的麻烦正在困扰着许多人的生活,怎么办才好呢?
辗转思索,惟一能从由爱生烦向着由烦变爱的办法是:试着读懂老人。
就说我的母亲,九十多年来养成的习性其实就像是一棵蔽天大树的枝叶,究竟生成什么样,除了树的品种共性之外,还会受到生长环境、栽培方式等其它因素的影响而形成各自的个性。树的年轮就是历史的记载,这些记载因树而异,当然,老者的脾性也会因人而异喽。
老母为什么喜欢年纪大的保姆?因为她自己的年纪大了,心思定了,不再贪求任何人生的乐趣,只想求个安稳。可她忘了:自从父亲死后,她把子女看成惟一能够支持她生活下去的精神梁柱,那么,伺候她的保姆也需要这样的梁柱,怎么可能把心思全都耗在她的身上呢?
越老越念家,即便没了青春期的躁动,对家人的挂念也许比年轻人更深切呢!最好的办法是把自己的子女全都留在身边,没有必要求助他人。
妈能做到吗?哪怕不是远隔重洋,哪怕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如今的社会结构已经和她年轻时代有了极大的变化,承欢膝下的家族不复多见,各人忙着各人的事,哪有闲暇整天陪在老人身边?
然而,孤独带来的寂寞感时时在折磨着她,希望能找到一个和她同样孤独的老人作伴,这,不也隐含着她内心那份无奈的凄凉吗?作为子女,我应该同情还是责难她呢?
听不懂普通话是因为她一辈子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和外界很少接触。虽说因为经济条件允许她当专职主妇,但她确实花了全部心血当好了这名主妇。我们兄妹四人谁不是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长大成人的?她放弃了常人该有的社会生活,专注于日理万机的家庭生活,是她的错吗?就像一个因工受伤而截肢的人,不能独立行走是他的悲哀还是过失?
过度的洁癖无非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使然。我有我自己的习惯,她就不能吗?把小毛巾遮在饼干听上是她缺乏科学依据的做法,对一个本来就不具有足够的科学知识,只凭主观直觉做事的家庭妇女来说,这样的谬误也是应当可以原谅的,因为她的初衷无非是为家人营造一个整洁的环境。
坐等不睡,闯进房间恰恰说明:我这个儿子在她心目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记得房屋装修时她还曾经想过给我的卧室装上一扇玻璃门,只要走过,就能知道我在干些什么,需要些什么。我问她:“在加拿大的那些日子,你根本不知道我过得怎样,能安心吗?”她毫无表情地答道:“那我就管不了啦。”
管不了?要是管得了的话,只怕她还想永远管下去呢!但她为什么只想管我?就因为我是她生下来的,从小就最受她宠爱的儿子。我固然需要自主生活的权利,而她也需要满足自己爱的权利呀!一旦她再也不能行使那份权利的时候,我会因此而感到轻松自在了,还是深痛永远失去了呢?
读懂老人之后,我不像以前那么烦她了。或许其间也夹杂着一些自私的想法:不希望将来我的儿子也同样烦我。不过,我觉得世上最宝贵的是亲情,而最值得珍惜的是尚能拥有的亲情。
母亲也好,儿子也好,都是用亲情和我联在一起的。我在读懂他们的同时,可能也会读懂更多的世人,从而使我对人类多一分理解,多一分爱,让生活变得更和谐,更美好。
作者:姚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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