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不小的我,这么多年来在外面理过的发,屈指可数。敝发都是在足不出户、由家庭理发师专司照顾的。
自打记事儿的时候起,就是由妈妈给我剪头发。那会子我姊弟一女四男,加上老爸共六个头,理一圈下来“价值不菲”,日久“资本积累”起来,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对于11口人、吃大锅饭的家境来说,这项花销省下了,能够解决不少捉襟见肘的家用困窘。
身为药师的我妈,并非天生“剪才”,而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的。所幸她天资聪颖,无师自通,并没有经历先在鸡毛掸子上演练等步骤,就直接上岗、单刀赴头开剪,边干边学。
好处是我几个小毛头不懂啥美学观念,加上那个讲求心灵美的年代,追求外表美是要受批判的资本主义腐朽思潮。所以即使初初时发型整得凹凸不平,也无所谓,顽童照样顶着上学、戏耍,没人笑话。连身为医生的爸爸都不嫌弃,黄口小儿还有甚话讲。
况且那时,崇尚“短平快”,巾帼都“不爱红妆爱武装”,发短得直逼须眉,男的则更是周遭刮得铁青、上面顶着“锅盖”平头,连“偏分”都殊少,更甭说卷毛、中分、飞机等阿飞头了。故而在照片上看到伟大领袖青年时的那中分头型时,少年们很是吃惊。
既然发式简单,千篇一律的没甚花样,自力更发便应运而生,家家的庄户水准都差不离儿,五十步不笑百步。只不过在看喜剧电影《女理发师》时,见到实习生学练剃头的滑稽镜头时,联想各自家里土法削发的情景,更加会心、开怀大笑。
很快,老人家的手艺节节提高,头也剪得有款有型,符合当时的大众形象。一段日子里,她饶有兴致地专门设立了一个储蓄盒,每理一回头就往里放一次时下市价的理发费用,咱到年底秋后算账,发现果然是一宗偌大的进项,用这“意外之财”置办起年货来,春节过得稍像样点儿,在贫寒的日子里格外添了一桩苦中乐趣。
再往后孩子们渐渐大了,社会潮流也翻天覆地变化,爱美的弟弟就不再烦劳母亲那一成不变的手艺,另寻高就了。只有不修边幅的我几个仍还是她的忠实顾客。这时日子富裕起来,倒不差钱,只是到理发店里排队等候,令人烦恼,尤其对于事事讲究高效率者来说。倘若在家里,发师随时服务,立马就能解决,节省了许多时间。
同时,可以细细体味老人家抚弄、修剪时的那种温馨,能多多享受一下母爱;并且藉此与老人家拉呱聊天,倾听她不厌其烦的念叨“你的头发像我的,发黄而粗硬,跟锈铁丝一般”。
所以我在看长篇小说《林海雪原》,内中少剑波不肯让白茹给剪头、因为那是刚牺牲了的他姐所洗得最后一次发等情节,备感震撼、心动。人的发肤受之于父母,遑论又有幸理弄于恩亲了。
有眼尖的同僚觑出拙发有点异样来,问及是谁的杰作,我郑重地告知,“是在下老婆的”。由于彼此均在一个医院里供职,相知甚熟,辄闻后大惊:哇,拿妇产科手术刀的手操起剃头刀来,也这么溜道!不过,大多数时间在我们周末回家看父母之际,我顺便还是有劳老母。
寥寥可数的几次在外剃头,是事出有因的:那是要接受采访、拍专题片时。怕影响到在荧屏上的“正面形象”,不给所在单位掉份儿,我不得不在妻子的力催下去有名的发店里捣饬上一番。又是推剪又是洗濯,另外涂抹上露水、发胶,再吹风烘干,一番摆布,晕头转脑,最后从镜子里观看成品时,都快不认得本尊了。出来走在大街上,感觉路人都在瞧我,怪不自在的。
在被访、拍摄时,周遭在场稔熟我的师生们,都抿着嘴窃笑,可以想象出来我一反常态的“周五正王”状。录制完毕,头上、心里都轻松了许多,随着这摩登发样的凋谢,又恢复了我的自由头,一切自在如初,不用担心睡觉时压扁了发式,自是一种不轻的解脱。
后来到了海外,妻子就成了俺唯一的发师了,其技艺此刻已经日臻成熟,因而我们未曾为在洋域修理“颅球”的事宜犯过愁。您可别小觑了这皮毛之事,特别是洋插队马瘦毛长,隔不上多久就非得打理一次,对于习惯了甚至在马路边的摊儿上“一剪没”便捷、经济的国人来说,于巨细无不郑重其事的番邦,却真真成了一个挺不方便的难题。
在我们曾经旅居工作过的德、英、美国的城市中,华人都很少,就算有个不大的唐人街,几间店铺的也难得有担剃头挑子的。而林林总总的洋发廊,隔窗相望,“古精八怪”的,令华仔“畏葸”,不敢擅踏。昂贵的手工是一码事,关键是怕沟通出岔,万一整出个奇发异型来,有损于中国博士后的清名。幸亏有这点儿雕虫小技在手,走遍天下都不怕,对付自家的脑瓜子皮还是绰绰有余,从而省却了许多心思和钞票,心安理得地自给自足着,没有这方面的后顾之忧。
周游欧美列强五载余,最后移民加拿大,我们定居在多伦多。这个“半美半欧”、“亦工亦农”的国际大都会,很适合于华人生活。就说说全球最大的中国城吧,不论其它的,仅说发廊,各式各样的铺头比肩而立、琳琅满目,醒目标价的大牌子幢立在大街上,招徕着过路的顾客,尽挑尽拣。
激烈的竞争,使得服务费竞相降低,男单剪有的竟只收五元钱。中等价位也就十元。对于大陆客来说,着实是便宜,方便至极,且乡音、乡俗、乡艺,都在剃头的时候一揽子聚汇凑堆了,每每怀疑又回到了国内。
尽管如此,本人却从未去光顾,不是钞票的问题,而是一种习以为常了的固有模式及其附带的情感,自己头顶上的那□林圃系“自留地”,始终由家庭女园艺师来承包、剪枝。我仍旧是在家中梳理、坐享其成。
眼瞅着家庭理发师修葺之景,弹指一挥间换成了妻子已经良久了。我闭目养神,享受着细腻的服侍,又习惯了聆听另个女声的絮叨:“快给你染染头发吧,白的愈来愈多了”。我不厌其烦地跟她解释,华发早生这也是紧随妈妈,遗传基因所决定的,没办法。染它作甚?俺又不是艺人,需要装嫩;当郎中的霜鬓斑驳,无言显示了老到与经验,让求诊者多生几分尊敬与信任,反是一种增色、加分。
当然,眼乜斜着剪落下来的发屑,逐渐灰白成片,俺心中难免一丝惆怅:“君已见”诗仙的那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的苍凉意境。但也就只在回国省亲临走之前,让妻子给略染一下,太黑了还不行,忒假,花搭一点适中。归去昙花一现,旨在不叫爹娘看着儿郎为留洋所付出的代价而伤感辛酸。返回之后便由它去了、任凭“它行它素”。中国古人不是说“少年莫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日红?”外国的《箴言》也道,杏树开花,“白发是荣耀的冠冕”。毕竟“多少少年亡,不到白头死”,所以“人见白头嗔,我见白头喜”,没啥关系了。
我小家的理发匠,在家丁兴旺之后,主顾也跟着加多,那就是俺闺女和小子。女儿的一直理到上高中,当娘的怕艺绌伤其清秀佳形,便主动让贤给了发店的专业人士。小厮的仍还坚持抗战,只是男孩天性顽皮、坐不住,不一会儿便乱转乱动,不断地问“好了吗?”。惹得他妈心急火燎,大吼小叫,感叹“理你一个发比剃爸爸的两次都还要累”,老费劲了。
现在他虎虎地蹿个儿,快进入青春期了,也开始注意形象起来,不是嫌剃得过短,就是挑剔不太对称,弄得“师傅”屡想撂挑子不干了,宁愿花贵钱让他自个出去理。可是儿子还不肯,争执不下,当爹的有时就赶来调停。
望着这娘俩面红耳赤的僵局,辄叫我想起了自己幼时理发的光景,一边感慨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人就在剪头中老去,一边极尽和稀泥之能事、撮合着双方,都多担待忍耐则个,于是战火渐渐趋于平息。
这类状况反复折腾过若干次,后来当妈的想出一辙:让他不时地照着小镜子,可以随时叫停,推剪到他认为理想的长度截止,算是暂时相安无事了。但天知道这种平静局面尚能维持多久,或许像他爱美的叔叔一样,不日便会告别家庭理发了;也可能像他爹我那样,始终作娘的长期客户、直到离开家时。
其实我们家的理发师,也不光是女将,还有男的,那便是鄙人在下了。原来,出国前我怕弄不好娘子的头型、有碍观瞻,故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皆是她自己对着镜子削剪打薄,或者隔三岔五地去理发馆整饬。自打西出阳关,妻子也同样不爱登洋发廊的门,于是铰秀发的任务,便历史地落到了当相公的肩上。俺就是这样无可奈何地摇身一变,成了太太的御用理发匠。
想我一内科大夫,手不恁地巧,否则当年毕业时就选择干“银外科”了。所以操刀剪发,拙手笨指,要么推子夹住了青丝纠缠不已,要么“停机”抬手过早薅得她头皮生疼,我吓出冷汗,惶惶不可终结。好不容易完工了,端详自己的作品,见有的地方像狗啃的,有的地方厚薄不匀,幸好多是分布在后脑勺子上,系老婆看不见的死角,得以遮丑些个,加上她的乌丝浓密,多剪一刀显不大出来,就留待下回改进。
总的来说,尚差强人意了,至于理弄的发型,就甭提什么名堂了,大寨铁姑娘式的,短发齐耳而已。好在拙荆善解人意,从起始就有言在先,不追究我的责任事故,才叫我鼓起勇气操刀的;功成以后检验成果,也是鼓励着我,只在末了婉言道出下次需改进的要点,譬如剪得要有点层次,别像削白菜帮子似的,末端略带弧线等等。这就教我一介学究不气馁、能下得了台,日后再接再厉。
遗憾的是朽木不可雕矣,我坚持久战也未曾练成大内高手,咋征讨都伐不出个像样的成果,始终不见那梯田般的层次呈现,仍停留在参差不齐阶段,自个都怨艾、恨铁不成钢。内人遂不再高标准严要求,将就着这么着了。
直到后来在多伦多安营扎寨下来,面对那么多的华人发廊在召唤着,我正好得以顺水推舟,将妻子的“发事”移交出去给职业妙手。开始妻子还不允,经几回合劝说,方才勉强就范。
不过,纵使出入美发厅堂了,她仍有分寸,觉得花上一二百块钱、几个时辰在馆里,就为鼓捣个头发,太不值得,弄得那么摩登干吗?忒浪费时间和金钱了。据报道中产阶级的加拿大人,一家全年花在理发上的钱大约是五百块。所以她也就去光顾个中档的店铺,普普通通地整理一下,却被有的国人比喻为移民致富脱贫了的象征,始料不及。
内子不时地理回个有别的韩流发式来,博得女儿及同事们的啧啧称赞。我呢,因有出过最次产品的前科这碗酒垫着底,人家馆廊里拿手好技弄的皆是佳作,咋样都觉着武艺高强,没得话说。
我就这样告别了理发推子,结束了历时数载的家庭男理发师生涯,一股另类无官一身轻之感通灌全身。唯有自个的那堆鬓毛自留地,恐怕这一辈子都会是在畅聊谈心中、由家庭女理发师来管理的责任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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