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人一向比较看重和邻居的关系,处得好的,比自己的亲戚家人都管用,叫作“远亲不如近邻”。谁知到了外国,想靠个好邻居还真非易事。
话说我在多伦多的第一个家,租的是一对白人夫妇的阁楼,高高在上。打开东窗,可以看见绿草坪上五颜六色的秋千滑梯,从西窗望去,是一条青苔满布的小道。这个社区多老人,秋千滑梯望过去常常是空空如也;绿苔小道很少行人,似乎也是一个被遗忘了的角落。从咯咯吱吱的楼梯声响判断,楼下应该有人居住,但似乎总是机遇不巧,没有见面的缘。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常常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好容易熬得租期满,就赶紧换房搬家了。
吃了头一次房租过高的亏,这次我吸取教训,在“印巴区”找了个便宜的。房东一家占了底层,只出租二楼。二楼大、中、小三间屋,最小的一间只要两百多块,价钱实在诱人,但我看了看,等放下一张床后,也就没有多少活动的余地了。虽说省,也不能太克扣了自己是吧,于是我挑了中间最大的一间,也才三百多块,就是它了。
等我搬过去的时候,我的左右也都住上了人,我心里还偷偷地乐:这回不但省了许多房钱,还捎带了两个邻居,值!房东告诉我那两个也都是单身女人,一个印度人,一个葡萄牙人。这更让我高兴了,要知道我们仨要共用一个洗手间,如果夹个男人多不方便啊。
安顿下来后,我继续打我的一天“朝八晚六”的寿司店的工,我的邻居们似乎比我舒服得多,每天我起床洗漱的时候,她们的房间还都是鸦雀无声的。不过等晚上我想睡觉的时候,她们那里往往是电视声、音乐声、嘻笑声,一片喧哗,有时直闹到天明才罢休。
这样晨昏一颠倒,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建交的事也就进展得很慢。
大概过了一两个月吧,我的右邻,那个印度女人,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你有没有感觉到你冰箱里的东西少了什么?好像有人在偷我的饮料喝。”我将信将疑地打开冰箱看,她放在中间的一层,是一箱罐装饮料,已经打开了,少了好多罐。再看看我的一层,只有面包和蔬菜之类,也实在没法点数。就问她:“你确定没弄错?”。她说:“不会错,我昨天还特意数过。”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属于那个葡萄牙女孩子的一层:空荡荡的,只有半条面包、一罐花生酱和几片奶酪。听说那个女孩子失学离家,又没有工作,还天天呼朋唤友地开聚会,猜也猜的出谁干的。为了几罐饮料,似乎也不值得大动干戈。印度女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也耸耸肩,只好自认倒霉罢了。
这么一接触,印度女人同我的话开始多起来。告诉我她其实来加拿大半年都不到,还没有合法身份,有个印度男人有意于她,也许能帮她解决身份问题。我记得隐隐约约见过一个来这里走动的印度男人,又老又黑,实在不敢恭唯。我只是婉转地说:“你还年轻嘛,应该有很多机会。”
她吃吃地笑了,说:“别人也都这么说,实话告诉你,其实我都五十多了。”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怎么看也就是三十多的样子,撑死了也就四十。她见我不信,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拿着一张照片出来了:“这是我的孙子”。往老了编自己的年龄,似乎也不合情理,我自然信了她。不过总还是有些吃惊。
因为两个人混得有些熟了,她一见我进厨房,就跑来跟我说话,我倒也高兴。谁知有一天,她笑嘻嘻地递给我一个玩意儿,我一瞧,原来是两个赤条条抱在一起的男女的小雕像。我知道她并无恶意,自以为有趣,所以拿来给我看。但我心想都这把年纪的女人了,怎么还跟二百五似的,从此懒得理她。
有一天我做饭,饭上了锅,就回屋写信去了。等闻到一股糊味冲进厨房时,锅子的橡胶把手已皱得犹如日本长寿老妇的手!这口锅看来是在劫难逃:我烧过一次,我的葡萄牙芳邻烧过一次,这次是第三次,终于没有逃脱噩运。我正气无可出、嘟嘟囔囔地清理着残局,我的葡萄牙邻居走进来,“你好吗?”,她对我说。我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要知道这姐们很少主动跟人说话,每次在厨房碰到了,不是披头散发,就是神情恍惚,带着两只黑眼圈……她的煞白的脸总是包裹在一堆仿佛爆炸过的栗色头发里,眼睛上下总是涂抹着青紫乌黑的颜料。每次不发一声出现在我身后,总是吓得我半死。修长丰满的身材,看上去有二十七八的样子(乖乖,其实她才十六岁)。
这姐们自从搬进来,就没少给我添乱。起初念着她是个小女孩子,又身处不幸,我总是主动主动打招呼,主动聊天,东西有借必给……不过她似乎并不领情:音乐开得震天响,门要摔着才能关,从不主动倒垃圾……
这天连这姐们似乎也一副雨过天晴的样子,我的好奇心有些蠢蠢欲动,就多起事来:“你怎么样?还在吃药?”。上次她擅自使用并烧坏了我的锅,说是因为她在 “吃药”。这姐们儿倒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不论我问什么,即使有涉及“隐私”之嫌的问题,她都不会搭起架子拉下脸子,像通常的白人同志们那样,来句“这与你无关 ”。
果然她毫不在意地回答:“是的”。
“你是在吃……?”, 我想索性刺探一把别人的隐私,因为我怀疑这姐们在吸大麻什么的。
“是治胃痛的。”
我将信将疑,也不便深究。“谁替你付钱?”。这可不是我多事,因为她告诉过我,她是被她爹从家里“踢”出来的。
“我父亲。”
“噢,那么他开始管你了?”
“不是,是我爷爷奶奶的钱。 还有我的男朋友, 他给我零用钱。”说到她的男朋友,她的酒窝加深了,“我男朋友已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做清洁,下星期一开始。”
“那真祝贺你”。我这可是真心实意:一来她生活有靠,我放在冰箱里的东西也少一些不明不白失踪的危险;二来她不必日日待在家里,我也少几分被重金属乐烧坏的危险。
“你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他已经开始经营自己的事业了……他做木工,是继承他父母的生意。”
看她开心的样子,也不由得也替她高兴。一时间把她制造噪音、烧坏我的锅子、不倒垃圾、擅自取食我的食物等等种种坏事也原谅了大半。(说实话,我这个人虽说还不是基督徒,可行为举止已经似乎很接近了。)尤其当时因为自身无亲无友处世艰难,对别人的不幸境遇也多了些宽容和理解。“我听见你咳嗽,抽烟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知道。不过我抽烟已经很久了, 以前一天抽两包”。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她的滚石乐也随即响起来,不过音量已有所节制。自从她烧坏我的锅而我又没有追究其责任后,她似乎开始变乖了些。她的门上贴着乱七八糟的骷髅头剪贴画,画下面悬这一张纸条,好像是她的男朋友的留言。留言的内容我不便细看,但句末“I LOVE YOU”,几个字却大得一眼便可看出。
但是听说后来她并没有去医院做清洁工;听见她的妈妈“宝贝宝贝”地叫着冲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更小的男孩女孩,不一会儿又旋风般地刮走了,她还是一个人继续留在这里,继续“共产”着我们的冰箱。
有一天我在店里受了气,回到家发现自己的几罐酸奶又不翼而飞了,就气冲冲地写了一张纸条贴在冰箱上:“请把手伸向你自己的食物,这里不是“福利社!” 纸条贴了一天,后来我气消了,就扯下来扔了。不过我冰箱里的事物倒还真保全了几天。
跟左邻右舍都闹僵后,我又把头缩回来,过起了自己的蜗居生活。(其实想安静都不能,她的音乐吵的人几乎神经衰弱)。
过了一阵后,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突然惊喜地发现我不用堵着耳朵也能看书了,静得叫人才都不敢相信。我经过邻居的门去厨房,把她门上的骷蝼头多看了几眼,真怀疑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等到了厨房一看,就傻眼了:冰箱里空空如也,我存在那里的东西,除了几瓶中国调料以外,全都不翼而飞。我揉揉眼睛,又打开冷冻室,我的薯条、鱼块和一包鸡腿都统统不见了。
我猜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就下楼去找房东。果然他告诉我,那个葡萄牙女孩子搬走了,是他叫她走的。自从她来了以后,他老婆成天跟他抱怨楼上的噪音。而且,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怀孕了,我不想以后这里有麻烦。”
我重新买了食物放进冰箱里,这件事也就渐渐淡忘了。但每当我在电视里看到那些青眼乱发的少女形象时,总会不由自主想起我的芳邻。不知她的父亲有没有接她回家去?不知她是否还在靠“共产”邻居的冰箱以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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