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脚海外,抵埠之初,新移民们最赶紧的事是解决住宿栖身。然而,租房子可不是个小“学问”,它颇带有碰运气赌博的意味,可惜无法预习操练,只能边干边学,积累经验,学费有的时候是免不了要交的。
就拿我当年应邀去威尔士的事来说吧。当时鉴于那儿人地生疏,两眼一摸黑,我不得不请求英国老板、大学附院的利姆大夫帮忙,预先找下住处落地。热心的他倒是满口答应了,不久来电话告知已经妥当了,我感谢再三,放心下来。
那天抵达卡迪夫市中央车站后,他如约来接我一家,开车拉我们去位于海湾的寓所,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房东会面交割。我当场匆匆填了几份表格,签字画押,适才乘渡轮转火车过来英吉利海峡的人,根本无心细览条款,寻思着反正有老板作见证,不会有诈的。
接着,又缴上当月的房租和押金各三百英镑,被告知后者会在我走之前屋主来验房、达到合格标准以后如数奉还;另外,如果中途我要停租,需要提前一个月知会屋主,否则不退押金。
就这样,在德意志时久住招待所而习惯那套的我们,长途“奔袭”而来,落地伊始便初尝了不列颠私人租房的“游戏规则”。
安定下来以后听周围的邻居们说,我们屋主的祖母以前住在这儿,现在变作出赁的物业,我们遂成为这个小区里的唯一一家中国人。每个月初,房东总是来电话声明不收支票,预备好现金,然后准时开车来收取租子,从未有误。
每次见了面我们也都顺便聊上几句,他自称是个钟表商人,“热心社区、公益事业”,不时地有“慷慨解囊”赞助慈善单位等义举,给人的印象不孬。我们自也心中稍安,不恁担心碰上一个“恶霸地主”之类的。
光阴似箭,转瞬就到了岁尾,我的科研课题做完了,接到美国的工作邀请,要去新泽西医科大学。按照租赁合同,我于三十天前电话通知了房东将离境的日期,并专门探询了用不用给他书面备忘录。他笑着说不必要了,彼此信任,口头讲过即可。
我不放心地半开玩笑道:那就不必劳驾您来取末次房租了,就用我的押金顶上算数,省得将来退还了。对方认真地说不行,仍须照付如常,他不在乎跑趟腿的。或许是窥出了我对押金的耿耿于怀,他接着安慰我说,“你们这么守规矩,押金保证瞎不了,就放心吧”,语气之恳切就差听不到电话线那端拍胸脯子的辟啪声了。
为了防止验收之际的故意“找碴”,内子在打包捆装行装的同时,尽心清扫房间,以免因室容不整而遭克扣押金。一切准备就绪了,在动身的前一天我请地主前来检查,他爽快地答应下午即到。但午后又来电改为晚上七点,届时仍不见人影,坐卧不安的我们再打过电话去,推说忙,要到十点。结果都十一点了,还未见动静。我们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又拨电话,不料兜头竟得到如此的回话:“我不过去了,押金也不退还,因为你没有提前通知搬家”。
我一下子怔住了,立刻指出当时告知的日子,他却慢条斯理道“空口无凭”。此时我终于大梦初醒:原来他是存心坑人,利用我们对他的信任,早早设下了圈套。显而易见,我们被耍了。我按捺不住胸中的愤懑,诘问道:“做人怎么能这样呢?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如此卑鄙,还有没有良心、情义了?”对方不紧不慢地冷冷说:“only business, no friendship”(只有生意,没有友谊),随即便挂断了。反复再拨时,就死活没人接了。
我们都怨自个太天真、轻信于人,如今上当受骗。万万没想到打了一年的交道、彼此已经熟络,中间还有我的老板作保人,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况且对方是自从接了我的通告时就布了局,却始终不漏声色,最后让我们中招掉进陷阱。次日早晨就得赶飞机走的外来户,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他就是早看准了这一点,吃定了我们。他那冰冷的话,使人联想起丘吉尔的名言“只有永久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真“服气”了大英帝国这“上下其手”了。
翌早行前,我俩说与来话别的邻舍们听,他们都惊呀不已,连连摇头叹息。有的替我出主意,说屋主一直坚持要你付房租以现金的形式,极可能是为了瞒收入税,所以你可以去国税局揭发他,曝光后就等于报应回来了,也能拿回来押金。我既无心恋战,又没有证据。即使到了美国,一大堆新事物在等着张罗,没有精力隔着大西洋与他死打烂缠。我谢过邻人的好意后,在一派“为有这样的同胞感到羞耻”啧啧声中,忿忿登车离去。
送载我去长途车站的朋友,听到我俩诉说这突如其来的不幸遭遇,并没有表示要打抱不平,而是静静地说:“祷告吧,求主平抚我们的心”,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本以为教会组织的首领牧师,能为无辜者伸张正义讨回公道。“算了,赦免他们吧。权当花钱买个教训了,日后不光要驯良像鸽子,还要灵巧像蛇。”
其实,血气方刚的我夤夜不能寐时,曾经冒出过一股破坏的冲动,以泄泻心头之恨。但是很快这邪字“一闪念”就止住了:怨怨相报何时了,他不义,但我还是不能不仁的,不以恶报恶,有辱“一世清名”。想想牧师说的也不无道理,便强忍下了,真便宜了这假冒为善的恶主。不过,我倒是生平头一回见识了这种“宽大处理”此类问题的思维方式,若有所悟。
就这样,我一家悻悻地登上了开往伦敦希思罗机场的巴士,离开了英伦这最后一夜兀降的噩梦。
抵达北美新大陆,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于纽瓦克旁的小镇租下住所,一应手续与英国差不多,交一个月的房租作为押金,再付头两个月的租金。不同的是每月房租直接缴给楼下的管理员,支票或现金无妨。故很少跟房主照面、打交道,只晓得他是个犹太人,专做房地产生意,有好多栋物业放租。因此,我们时时担心再挪动的时候悲剧重演。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们要移民加拿大了。这回我们提前两个月就下了通知书,不但请屋主签上字,还让管理员邻居画押作旁证,以免节外生枝。瞧着我们一本正经的样子,房东面庞布满疑云,但我们把自身应该做的方方面面都弄得严丝无缝,以无后患。
到了最后的那个月,我询问能否用押金代替当月的房租,答案当然不出所料,是否定的。我的心便开始又一次提将起来。内子自是努力地打扫、清洁室内卫生,让他找不出扣钱的把柄来。又是捱到了末尾验收日,清早我电话打过去,房东说上午他要带着儿子去打球,下午才能过来。下午再打时,又改在傍晚,我俩狂跳的心随之快要提到嗓子眼了,深想更糟糕,这回的对手可是世上最精明的生意人犹太人,扳不回来的可能性更大。
知道我们被骗过历史内情的好朋友也冒火,要径直车我们去登门索账,但是我们没有他的住址,问起来他也支支吾吾不肯提供。难道真是又要重蹈“大英”的覆辙了?这回依然是搬往国外,同样不可能回来打官司呀。历史果然就这么的惊人的相似,均叫我们不幸赶上了?忐忑不安的俺俩,此刻只剩下祈求上帝怜悯一途了。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九点多钟,在我们几近绝望之时,门砰砰地被敲响了,房东终于姗姗迟现。他左顾右量地仔细检查了一遍各个房间,没有挑出任何毛病来,便开口夸奖内子清理得很干净。接着坐了下来,轻松地撕下一张支票给我们。定眼看时,不但押金毫厘无损,连同几年的利息也一并加上了,这就是这边行中的规矩。
我俩眸子瞪得老大,互相对视着,真有点大喜失色,其实原本挺正常的一件事,弄得象发了一笔意外小财似的。久久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大大虚惊了一场,总算无险,此番没有被“宰”。
就这样,已经拥有了加国的永久居留权、无身份的后顾之忧的我们,愉快地踏上了奔向多伦多的火车,离开了美利坚。
接受了这正反两次的教训,在我们落脚多伦多以后,租房子时尽量问那些较大公寓式的,因为手续比较正规,被忽悠的机会少。在签约的时候,即使再忙乎,也一定要看清细则规条,别被暗藏的玄机耍了,到时候有苦说不出。保持这种谨慎的态度,或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发生。我们一直到后来自个买了房,方结束了租赁的担惊生活,彻底告别受怕押金不退的日子。
若干年后的今天,又一次回顾这段旅英居美的租房往事,我已经不觉得是件值得“胆战肉跳”的“大事”了,它不过是不顺遂人生中诸多烦恼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而当时视之为数额不菲的那点押金,也算不上啥“巨款”了,因为不如意人生中失去的比它更贵重的东西多得多。人其实生原本就是得失消长的,波峰波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用那么认真计较。只怕当局者气头上一时迷了,做出鲁莽过激反应,甚至闹出了人命,很是发人深思的。
像我第一次是全无戒备,赤诚之心敞对别人,结果最后一分钟遭到暗算,“逢凶”。第二次我倒是“疑人偷斧”、先存了小人之心,结果最后是度了君子之腹,“化吉”。世事实在无常难料,奸宄处处有,但毕竟还是少数,不幸遭遇了,就忍下一口气,以善报恶吧。坚信“人虽亏负你,上天却不会”,公义的他必佑老实人,将来一定会给你出这口气的,尽管届时你未必亲眼瞧见。
这难忘的两次押金“历险记”,教我学到了另类人生功课,人性、心灵越发成熟,算是没有空对租房生涯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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