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真知道,她一生的命运早在30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已注定。
那是淑真的新婚之夜,那个被许多女人终生难忘,而又非常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与她,却充满了痛苦的回忆。犹豫与徘徊,抉择与酸涩……那难言的苦涩呦,就象树叶上对着阳光清晰可见的经脉清晰的在她以后的生活中呈一种不可阻挡之势蔓延开来。
吹吹打打的唢呐声中,映出人们一张张喜悦的笑脸,那天是她结婚的日子。那个只见过几次面就定了终身的男人,那个有着一身书卷气的男人--李青云,从那天起就将成为她的夫。想到这里,淑真脸上荡漾起一抹羞涩的微笑。
淑真想起以前还是没出嫁的日子,总是和要好的姐妹们说着悄悄话。话题当然离不开男人,比如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以后丈夫要吵架怄气怎么办?和公婆有了矛盾又怎么办?女人家嫁人是一生的大事,正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要是嫁错了人呀,那可是一辈子的孽。就象她那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小蓝,见过几次面就结婚了。结婚后经常吵架,一吵架,小蓝就哭哭啼啼的回娘家,说男人怎么不好,家里穷不说,还好赌,把她辛辛苦苦卖鸡蛋攒的几个钱也给输光了。输光了回家就打她,小蓝直怨她娘事先不给她打听(在当时的年代,人们的思想还很保守,男女之间处对象到结婚这段经历也仅仅只是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要想更多的了解对方的人品,底细,就得靠“打听”就是找个可靠的人又了解对方的人打听。)清楚就把她贸贸然嫁出去,被她抱怨烦了,她娘便冲她吼,有什么好打听的,你奶和你爷爷直到结婚那天才见到你爷爷的样子,还不是照样过一辈子!爷爷和奶奶她是知道的,过一辈子是没错,可那还不是吵吵闹闹过一辈子,那也叫过日子吗?每次,和丈夫吵架,小蓝便找淑真诉说,她不再向她娘说了,说烦了,娘就那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就是你的命!有一次,小蓝幽幽的问淑真,难道这真是我的命吗?真向娘说的 我就该找个这样的男人吗?末了小蓝看着淑真说,淑真,赶明你找对象可得千万要好好打听打听。
为了不步小蓝的后尘,她特意让母亲到青云所在村子她的远方表姐家仔细的打听了一番。回来后她母亲很是满意,说这男孩子,想不到还是个百里挑一的人物,喝了几十年的墨水不说,还在省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你表姐听他妈妈说,一个月工资58块呢,淑真知道,那好几十块钱工资够她一家子在队里挣一年的工分。不过,母亲轻轻的叹气,淑真不由的眉头一皱,只听淑真娘不无遗憾的说,只是家世单薄了些,他父亲死的早,也没兄弟姐妹,他是由母亲一人拉扯大的,看淑真眉头簇到一快,母亲又扑哧一声笑了说,这样也好,省得俺闺女过了门子受姑嫂的闲气。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淑真早已是两颊绯红,一甩辫子,躲进里屋去了。
是夜,闹洞房的人都已散去,屋里只剩下淑真和青云两个,彩锦锻面的被褥上锈一个大大的喜字,红红的蜡烛闪动着火红跳窜的火苗,墙壁上也贴着个大大的红双喜。空气中淑真感到一股子压抑的沉闷,因为新郎官青云自客人走后始终坐在凳子上闷头抽烟,沉闷了半个多小时,未曾看她一眼。凭女人的直觉,淑真隐隐的感觉有什么事发生。果然不一会,青云说话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犹疑。淑真询问的眸子望向他,他才象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把那烟头狠狠的踩在地上,说,淑真,其实..我在省城有个很好的对象,我们俩感情很好。淑真旋即一愣,用万分惊讶的目光愕然的看着他。
青云用脚摆弄了一下那还没灭劲的烟灰,继续说道,她叫秋,曾经是我的同学,我很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淑真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她突然有种被人置身事外的感觉,一个本来就没多少了解的男人现在看来陌生的犹如天外来客。淑真感觉到全身上下都一阵阵的发凉,但这个男人并不看她,惟恐看了她一眼便没有说下去的勇气。他又点了一颗烟,在烟雾缭绕中继续幽幽的讲述他的故事。
就在一年前,我把秋带回家,让我母亲见见,但母亲好象并不满意她,说她说话娇气,穿衣服也怪里怪气,总之老是挑她的毛病。我想,母亲只是不了解她的为人,其实秋是个很善良很好的女孩子,只要以后多点了解,就会喜欢上秋了。于是我把想和秋结婚的念头说给母亲听并且希望结婚后母亲能搬到省城跟我们住。哪知母亲一听马上就反对。说,在乡下呆惯了,哪儿也不去。后来,在我再三商量下,母亲才明确的表明了态度,母亲是根本不想秋做她的儿媳妇,说怕秋这个大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太娇惯和她处不到一块去。再说怕我要是和秋结婚了,工作.家,都在省城,就不能够常回来了,那她也不能时常的见到她儿子了。但是如果在乡下找一个就不一样了,这样,她即不要离开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又能经常见到儿子,媳妇在乡下我也有挂牵,就能经常回家,那么,她这个做娘的就可以经常见到儿子了。母亲的一番心意我能理解。母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供我上学更不容易,不舍得吃不舍得喝,为我受了很多苦。所以我从没想过要违背她的意愿。可是,我真的离不开秋,我很喜欢她。自古忠孝难两全,就在我瞒着远在省城的秋,回家与你相亲的那天,我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涵义。
母亲对你非常满意,说你老实忠厚,长的就象能过咱家日子的人。看着母亲欢天喜地的样子,我实在不忍伤她的心,其实也从未打算违背他的意愿,就默默的点了头,由着他去张罗婚事了。青云说完了,便低下了头。说,淑真,我真的从来没打算骗你,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想怎么办,我绝不强求你。
听完青云的一番话,淑真愣了傻了感觉象被愚弄了一样,淑真感到心里压抑的要爆裂了一样,这可是自己的一辈子啊,她唰的站起身说,我要去找你妈,还有媒人,让她们出来评评这个理,淑真其实最想找的是那个远房表姐,打听的什么呀,把我一辈子的事都给耽误了。但话还没说完,青云啪的一下,双膝跪了下来说,淑真,请你不要去找我妈,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所有的后果都有我一个人来承担,我妈她实在不知情,我因为不想伤她的心才说和秋已经断了的,其实根本是我骗她的权宜之计,但是我不知道一切进行的这么快,淑真我真的不是故意想伤害你的,对不起,求求你不要去找我妈,我妈她苦了一辈子了,我实在不想让她老人家再伤心了。
淑真看着跪在她面前的青云,又看着这摇拽的蜡烛,这粉红的床单,这红红的被褥,特别是那个大大的喜字觉得特别刺眼,突然觉得头重脚轻的有种要晕旋的感觉,只听青云说到:“你若同意和我过,我答应你,一定会对你好,尽我最大努力履行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如果你实在不答应,那我也不强求你,你放心,今天晚上,我会铺张席子在地上睡觉,绝不打扰你。”
淑真坐到了床边,忽然觉得全身瘫软了下来眼泪默默的流出来,滴在大红的被单上。这以后的种种可能和打算都摆在了她的面前,由不得她不去想,不去做一个抉择,回去怎么说,怎么向家里人解释,怎么面对世俗的眼光,人家会怎么想她呢,一个新婚第二天就被新郎送回来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是不是品行不好,是不是被新郎官检验出不是处女而把她给休回了呢,这在当地可是奇耻大辱,不回去又怎么办,不回去就意味着她必须接受这一切,接受他在外面有另外一个女人的事实。
在人们保守的思想里是会相信她那个离奇的故事还是会相信关于她不是处女的猜测?
那一夜,淑真一夜无眠,伴随着她的是两行清泪和桌子上那红蜡烛滴下的大颗大颗的烛油。还有睡在地上的青云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淑真的一双眼睛红红的,看着青云征询的目光,默默的走出屋子,到他母亲那里问了声好,又由着她母亲张罗着回媒要带的礼物回到娘家,淑真见了她娘就哭,淑真娘问怎么了也不说,淑真娘还以为是新婚之夜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就说,傻丫头,每个女人都要这样过来的。
她看着娘,突然想起,小蓝说的那句话来,这难道就是我的命吗?不由的眼泪又打湿了衣襟,总也擦不尽……
青云是个守信的人,对她的生活竭尽所能的给予照顾,每到逢年过节回来,总要给她带点在乡下难以买到的香水,丝巾什么的。回到家,他娘总向青云夸耀,说她的眼光多好,找的媳妇别提多贤惠了,对她照顾的周到又细致,这样的媳妇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要是当初你娶了那个城市的丫头,值不定啥样呢,说着又转向淑真,象开玩笑的说,淑真啊,你知不知道,在和你结婚之前,青云还有个对象,哎呦哎!那个女人我哪看哪不顺眼,说话娇里娇气的样子,哪能过的了咱乡下的日子呦,淑真心里一阵酸,心想,我又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叫秋的女人,那个青云喜欢女人。青云看淑真脸色不对,连忙对母亲说,妈,你看你,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她干吗,她妈不买帐说,反正你和她没什么了,说说怕什么嘛。淑真也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噢,淑真,说着又转向淑真,淑真只好冲她笑笑端起一簸箕麦子进屋了。
他向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他知道她是个好女人,所以在短短的相聚的时光里总是加倍的对她体贴。他一年回来个一两次,淑真也就一年生下一个孩子,五、六年下来,接连生了5个孩子,而且清一色的都是女孩子。青云眉头一皱,说,这老是女孩子怎么办呀?以后谁来为你养老送终啊?是的,他是没打算要照顾她一辈子的,他还有那个叫秋的女人。
青云建议她在镇子上做点小生意,花钱方便些,她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他那边也生了孩子,负担重了起来,当然顾那边多一些,淑真也就没说什么,就用他给的本钱做了点生意。孩子们大了都吵着要跟爸爸去省城见见世面,每次从他爸爸那回来,身上总带着那个女人的生活痕迹,孩子太小,还总在她小伙伴面前炫耀,炫耀她的糖是秋姨给买的,她的花裙子,是秋姨给买的,她的小人书也是秋姨给买的。小伙伴们羡慕的说,你秋姨对你真好,孩子满足的笑。她哪里知道,她每次从省城回来,又会带给她多少怅然,酸涩。
青云回家待的最长的一次是他娘去世的时候。
他娘走的很安详。去世的时候81岁,临死还拉着她的手有气无力的说,下辈子还做她的儿媳妇,这句话勾起她许多心事,在她放生大哭中,他娘断了气。青云回来为他娘送终,披麻带孝的跪在娘的灵前。他没能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因为是没有任何疾病没有任何先兆的死亡,所以没能及时通知他,这说明她被淑真照顾的很好,视若亲母,所以他并不感到多悲痛,对淑真心存无数感激和愧疚,看着淑真已经中年发福的稍显臃肿的身材在忙碌中进进出出,
青云忽然觉得她老了很多,又看看身边清一色的女孩儿们,突然为她担忧起来,这些女孩子们早晚要出嫁的,就象小鸟一样早晚要飞走的。那么,她老了,谁来照顾她?她死了,谁来为她守灵,送终?
一个想法在他心理翻覆,是的他考虑这个问题很久了,他得为她找个为她养老送终的人,那就是为他找个儿子。
“儿子”找到了,托一个远房亲戚在一个很穷的山村里认的干儿子,那户人家6个男孩子,娶媳妇当然是笔庞大的开支,所以也愿意减轻一个负担,就把这个23岁的儿子过继给他,青云承诺给男孩子建房娶亲,但条件就是必须对淑真好。为她养老送终。
一晃,就这样30年过去了,女儿们也都长大成人,两个大女儿去了他爸爸那里,上学工作,在那结婚成家。
女儿们就象她的生命之树分开的岔,在各自的生命里开着各自的花,这些都不用她操心,反而是她领养来的儿子明光,时不时的不让她省心,虽不是亲生的,但也应该做到为人母的本分,毕竟到老了走不动了还得指望他。
给建了房子,娶了媳妇,是笔不菲的花销,这一切都是青云置办的。她知道,他这样做是因为愧疚,是因为照顾不了她。他要照顾他的女人,那个在省城的女人。毕竟那才是他的家,那里有她牵挂的女人,而这里,他所牵挂的是他的母亲,他有牵挂过她吗?他有真心真意的把她放在心坎上最中央吗?夜深人静孩子们都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想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心理就堵的难受。有时候实在难受就劝自己想那干吗,反正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不就是过来了吗?
有一次,邻居又慌慌张张的跑来喊她,她一看准又是儿子媳妇又吵架了,她这做婆婆的又不得不去劝解,虽然媳妇很少听的进去。
刚到院子里,就听见媳妇在那哭闹,旁边围了很多劝解的邻居。媳妇见了婆婆来了闹的更凶了,边哭边数落着明光的不是。说他怎么怎么把钱交少了,哪天哪天回家晚了也不给她个解释,又怨他一点家务活都不做。罗里罗嗦,絮絮叨叨,全是明光的不是,明光在旁边不声不响,任她抱怨,这个儿子虽不是亲生的,但相处2、3年脾气她还是能找的清的。很老实勤快。
唉,又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至于闹的鸡犬不宁吗?她看着媳妇,心想你怎么不知足呢,有个男人在你身边知冷知热的不就行了吗?他在外挣钱养家,你在家什么也不干,还尽找事。偶尔回来晚了那是工作上的应酬。你还嫌不好,如果换作我男人常年不在家,还……你还不得早去寻死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点生气,就说了句,别闹了,我和你爸爸,他长年累月的在外面,我还不是那样过?哪知媳妇听了这句竟不闹了,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不,不是奇怪,那里面分明有着不屑。
媳妇感到生气,一向性格柔顺的婆婆每次吵架都哄着媳妇,没想到这次在那么多人面前竟不给自己面子,媳妇心里有气撒不出来,竟抓起孩子打了起来,边打边说,我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咱家哪有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赶明就得学着你奶奶,宰相肚里能撑船。
最后那句还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淑真,那眼里更多的是轻蔑。想必她是从邻居那里早把她的事情打听的一清二楚了。
虽然是明媒正娶,但毕竟尴尬。她的事情是公开的秘密,这么多年,相处多年的邻居没有人敢拿这个来说事,因为都知道她人好,过的也不容易。没想到今天,因为这个竟连她想拿出一点做婆婆的威严的时候都受到媳妇的轻视,那哪是打孙子呢,那分明是打在她脸上呢。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你是真大度呢,还是懦弱呢?想到这里。他一句话不在说默默的走出院子。
回去的路上,她不自觉的掳着自己花白的头发,突然想好好的想想一些问题,比如,她新婚之夜那天,明知道他有女人,为什么还要跟他过?想想她为什么当初就没有勇气做出抉择?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个男人,她的儿子明光,从他的家庭走出来,认她这个陌生的女人做母亲,并且承诺要为她养老送终,他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家里穷,解决建不起房子,娶不起媳妇的困难。这个女人,明光的媳妇,她为什么要跟明光结婚,因为明光能对她好,天天守着她,能知冷知热的疼她。而她呢,她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和自己结婚却不爱自己的男人守了一辈子,她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呀?她认认真真的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一辈子过下来了。